七十年前,朱光潜发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① 引发了鲁迅的批评。后来,鲁迅的《题未定草(七)》成为一篇极有名的文章②,尤其是他所说的“若要论文,须顾及全篇”、“顾及全人”的话,常常被引用,几乎成为古典文学研究的一条金律,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进程。可是,争论的另一方的观点,除了作为鲁迅“金律”的脚注,几乎就这样被遮盖了。成者为王败者寇,由于争论的一方代表了时代进步主流,实际上另一方是已落了话语权的下风,所以朱光潜想要表达的观点,格于时势,其实并没有真正展开。今天再认识此一争论,如果不是简单维护鲁迅以及左联文艺观的正确,也不是简单地做翻案文章,首先应该求取历史的待发之覆。我所见到的文章中有两篇较有新意。一是查屏球《说理、说事、说梦——关于文学史研究方法论的反思》③,从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的角度,分析朱鲁之争背后所包含的两种不同的学术传统:桐城派与魏晋派的区别,别具只眼地解释了他们不同思维方式的学术渊源;一是高桓文《鲁迅对朱光潜“静穆”说批评的意义及其反响》④,不仅富于洞见地指出鲁朱之争是20世纪30年代文坛中京派与海派,右翼与左翼,革命文学与审美文学之争,而且运用细致的史料发明了争论未展开的真实内容。与求是非的单纯判断不同,两篇文章都丰富了现代批评史:高文由一斑窥大体,看出现代审美思想史上的两轮:革命的批判的反思的文艺观与保守的典雅的人文的文艺观,是如何相争而又互为动力的。而查文则透过学术史,看出新旧文艺路线的内在理路的一致性,补充了原来过于看重裂变的研究范式。 不过在我看来,这历史待发之覆,不仅在于学术史内在理路所导致的思维方式的差异,也不仅在于20世纪30年代京派与海派、革命与不革命的区别,更在于,朱光潜其实是隐隐地代表了后“五四”时代的反“反传统”力量,对于“五四”派的重新认识。或者不妨说,朱光潜其人其论,其实正是中国文学艺术传统借着他的一枝新笔,向着现代性,屈而求伸的一次“对话”。有趣的是,鲁迅也是充分利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成功表达了他的现代性,不妨也说是现代与传统的一次“对话”。本文试图再次深入描述此一对话,重在挖掘其中中国传统资源,是如何参与到现代文化过程中去的。尤其是其中借传统来反传统,与借现代来反现代,传统与现代是如何在阅读中错置换位的现象。一来,看他们那里,与时代对话的古典文学阅读,是如何与现代文化思想深深联系的;二来,更多了解现代与传统之间内在结合的复杂情况。 朱光潜所论不出中国诗学传统 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到京城“省试”。写《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1935年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中,修改了三年前在《谈美》中对这两句诗的观点,更从“哲学意蕴”来解释。其实从今天看来,他的所谓哲学意蕴,并没有超出中国传统文艺思想的范围。第一,他认为,这两句诗,前一句表现了“消逝”之美,后一句表现了“永恒”之美。前一句是人的情感,后一句是大自然的美,两句有机地交织渗透,构成一种大美。两者不能分离。他说: 人到底是怕凄凉的,要求伴侣的,曲终了,人去了,我们一霎时以前所游目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倒塌去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了另一个可亲的伴侣,另一个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种风味似之,不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这一曲缠绵悱恻的音乐没有惊动山灵?它没有传出江上青峰的妩媚和严肃?它没有深深地印在这妩媚和严肃里面?反正青山和湘灵的瑟声已发生这么一回因缘,青山永在,瑟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从审美心理的角度,我们可以将“鼓瑟”看作是人的活动。正是因为人的存在,人的活动,天地宇宙才有它充实的美好,“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张若虚)“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如果没有人的观照,就没有大自然的永恒的美。反过来说也一样:“诗不可一向把理,皆须人景语始清味”(《文镜秘府论十七势》)。“青山永在,瑟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这也正是以大自然永远的青山绿水,来证明人的情感心理的永远的美好。人类的情感毕竟是短暂的,有限的,但是有了青山绿水,人类心理情感的美好就有了某种信托。“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王维),与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具有同样的抒情传统。朱光潜所揭示的这一现象,正是中国诗人的一项重要发明,遂成为一种根本性质,在今天,这几乎已成为阅读中国诗的常识了。 第二,朱一方面强调人的活动,另一方面又看出人的活动是短暂的,因而,在美感经验中,肯定静比动好,静穆比热烈更高。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譬如黄酒失去辣味,剩下的是一幅醇和。这其实是一种古典主义的美。古希腊也将静穆当作诗的极境。“‘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以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