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的前半期,中国文坛盛行过一个与左翼、京派等文学思潮并立的言志派文学思潮。其代表人物是周作人和林语堂,他们一北一南,桴鼓相应,搅动了整个文坛。曹聚仁在其学术随笔《言志派的兴起》中,曾把他们称为“言志派”,不过并没有加以明确的界说①。迄今为止,这个名称在学术界还没有得到广泛的接受,也自然缺乏深入细致的研究与进一步的整合。然而,这个文学思潮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周、林二氏有完整的言志文学理论,有《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阵地,在他们的麾下还各自集合了一个散文流派:以林语堂为代表的论语派散文,周作人派的小品文,——主要人物除了周氏本人外,还有废名、沈启无等②。言志派与左翼相对立,与京派也存在着互动关系。言志派借重评晚明小品来倡导言志文学,引发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晚明小品热,对现代文学、现代文学学术特别是现代散文有着重要而深刻的影响。在这场热潮中,有一个晚明小品选集不能不提,这就是沈启无(1902—1969)编选的《近代散文抄》。 一,1932年北平人文书店出版沈启无当时在大学讲课用的晚明小品选本《近代散文抄》。选本共分上、下两册,分别出版于该年的9月和12月。这本书大致以公安、竟陵两派为中心,收录十七个人的一百七十二篇作品。从《后记》中我们可以知道,所收作家上起公安三袁,编选者把他们看作晚明小品的始作俑者;下迄张岱、金圣叹、李渔,在沈启无看来,张岱是能够兼公安、竟陵二派之长的集大成者,金圣叹、李渔是晚明小品的“末流”。这后几个人的下半世虽在清初,而实际上是明季的遗民,文章所表现出的还是明朝人的气味。书后附有各家的传记材料和采辑的书目。据编选者在后记中介绍,书名原叫《冰雪小品》,曾交给一个书店,结果被退回。后得到周作人的鼓励,沈氏于是重理旧编,交北平人文书店出版。书前有两篇周作人的序言,是为《冰雪小品》和《近代散文抄》两个不同阶段写的。俞平伯题签,书后还有他作的跋。 《近代散文抄》所收作品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表明言志的文学观。晚明作家强调时代的变化,反对空洞的模拟。人们通常把分别出自于袁宏道《小修诗叙》、《雪涛阁集序》中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和“信腕信口,皆成律度”作为公安派的口号。其二,《近代散文抄》所收文章最多的是游记,共六十四篇,占全书篇幅四分之一强。这一派作家努力摆脱世网,走向自然,怡情丘壑,在山水中觅知音。其三,表现对世俗生活的关注,喜谈生活的艺术。品茶饮酒,听雨赏花,是他们乐此不疲的题材。《近代散文抄》大抵能选出晚明小品家最有特色的文体的文章,同一文体中,又能选出其代表作,所以能够反映长期为人诟病的晚明小品的总体特色。 《近代散文抄》的出版为沈启无赢得了文名。林语堂重刊《袁中郎全集》时曾经请他作过序,只是他答应了并没有交卷③。在《骆驼草》、《人间世》、《文饭小品》、《水星》和《世界日报·明珠》等报刊上,开始频繁地出现他的读书小品和诗歌。他的散文,30年代中期有《闲步庵随笔·媚幽阁文娱》、《闲步庵随笔》、《帝京景物略》、《刻印小记》、《闲步偶记》、《珂雪斋外集游居杮录》、《记王谑庵》、《谈古文》、《再谈古文》、《三谈古文》,30年代末、40年代初发表《无意庵谈文·山水小记》、《〈大学国文〉序》、《闲步庵书简》、《六朝文章》、《南来随笔》等文章。大部分属于周作人路子的读书小品,追求古朴自然,抄书的成分重。少数几篇抒情言志,也简劲可观。 这些文章和《近代散文抄》的后记一样,中心思想是标举自六朝文到明清小品这一条非正统的言志派的文脉。在后记中,他与周作人、俞平伯的序跋相呼应,称集子中的文章的总体特色在于,“这是一种言志的散文”,“换言之,明朝人明白一个道理,这就是说,他们明白他们自己”。正因为如此,“明朝人虽没有六朝的那样情致风韵,却自有一种活气,即是所谓狂,亦复有趣,譬如一切诗文集子公然以小品题名者,似乎也是从明朝人才开头的”④。他特别推崇晚明小品中的游记,“他们率性任真的态度,颇有点近于六朝”,“对于文章的写法乃是自由不拘格套,于是方言土语通俗故事都能够利用到文章里面来,因此在他们笔下的游记乃有各式各样的姿态”⑤。由此可知他把选本中最多的篇幅让给游记的原因。与标举文学史上言志派文脉的同时,他总不忘对正统的载道派的批判。正是上述观念,支撑了沈启无在《近代散文抄》中的选择。 要真正理解沈启无的文艺观与其《近代散文抄》的编选标准,还需要把他的文学活动放在与周作人的关系及周氏文艺思想的系统中去理解。读者可以从《近代散文抄》文本的自身轻而易举地建立起这种联系。因为书前有言志派最大的权威和精神导师周作人的两篇序言,书后有周门大弟子俞平伯的跋。几篇序跋系统阐述了他们的文艺主张,相比之下,沈启无的后记倒显得稀松平常,他只是依傍周作人的门户。值得注意的是,同在1932年9月,同一家书店又出版了周作人的讲演录《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著后面附有《沈启无选辑近代散文钞目录》,目录后有俞平伯一则简短的附记,讲明了这样的用意:“周先生讲演集,提示吾人以精澈之理论,而沈先生《散文抄》,则供给吾人可贵之材料,不可不兼读也。因附录沈书篇目于此。”⑥ 俞平伯明确地把《近代散文抄》看作是支持周作人文艺理论的作品选,显然一般读者也是这样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