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从我这里夺走的,你又还给了我 林白 我知道,肯定有人认为我的作品不是真正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还有最近的《妇女闲聊录》,它们是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吗?如果一个人指望看到一部长篇小说,结果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些文字,他会失望吗?如果它们不是长篇小说,那又是些什么呢? 我不关心这些。 在我看来,长篇小说是没有界限的。写得长的就叫长篇小说,它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情感、看法、记忆、呼喊、咒骂、绝望、微笑的总和,应该有十亿种,而不应只有一百种。 我承认自己有大局限,缺的东西太多,不是某一方面,而是所有的方面。我想,我几乎就是一个文学上的残疾人了。但文学的壮阔之处,就是它能容纳我这样的人,能容下我的长篇小说。 我对长篇小说有着深刻的依恋,在很多年里,如果没有长篇可写,我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我在我的短篇小说集自序里写道:“长期以来,我内心空虚,精神焦躁,短篇小说根本无法浇灭我心中的弥天大火。这下终于好了,我在长篇小说里安顿下来,不用发愁了。当一部长篇小说开头,我就会安详自在地眺望一年的时光。就像一个村妇,面对一屋子的柴火,感到自己可以过一个踏实的冬天。我每天提醒自己,写慢一点,再写慢一点。生怕我的柴火过早烧完。” 写作长篇小说使我产生幸福感,内心饱满宁静。在我看来,一个精神寒冷的人找到了自己的长篇小说,就如同一滴水在干涸之前及时找到了大河。今年八月,我回到了故乡广西北流,我看到,少年时代熟悉的房子、街道、树木几乎荡然无存,母校的礼堂也在两个月前刚刚拆掉,操场上的凤凰树早就没有了。我小时候住过的沙街,连名字都没能保存下来。很多年前,我赤脚走过的街道,已被时代所埋葬。我再一次意识到,我的故乡已经永远失去。对于我这样一个人,也许长篇小说就是我最后的故乡。而写作长篇小说的过程,就是我返回故乡的过程。 要有多少部长篇小说,才能带我返回无限遥远的家园呢? 我觉得,长篇小说不是写出来的,它就在那里,早就在了,在我出生之前,在前世。然后我出生,然后我找到它,与它相遇。或者说,我等待,等它来找我,它跟我前世有缘,所以最后总是能找着。 一滴水就这样找到了大河。它投入他者的怀抱,忘掉了自我。书中所有那些我就不再是我了,而是河中的水。而大河奔流,浩浩荡荡。至于前面是大海,还是沙漠,就不该我操心了。那是天命。谁能逃得过自己的命运呢?哪一部作品能逃得过自己的命运呢?我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那些字词、句子,像水泡一样,从世界的深处浮上来。时间的刻痕层层叠叠,它们挣脱了岁月,一路浮上来,向我奔跑。那就是时光从我这里夺走的,小说又还给了我。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如果有人说他要写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会心存疑惑。要写一部伟大作品的想法是一种杂念,我认为。 所有杂念终将成为镣铐。 我仍会跟长篇小说保持一种明亮的关系,在正午的日光下,我会为所欲为,也让它为所欲为,因为人生短暂。人生比我想象的还要短暂,闪电般就到了凋谢之年。只要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强烈的感情,我决不束缚它。 以我最深沉的生命的呼吸,以我的血肉,我的热情。 二○○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北京东四十条 长篇小说创作的几种尴尬 阎连科 今天在谈长篇小说创作时,我谈的更多的是自己在长篇小说创作中所遇到的困惑和尴尬,与整个文坛长篇小说繁荣的景象关系不大。或者说,与别人的创作几乎没有关系。 就长篇小说创作而言,我所遇到的最尴尬无奈的写作景况之一是,面对现实时对把握现实无能为力的尴尬。今天我们所面临的这个社会,变化急剧,繁复无序,就像被狗咬着不放的一团乱麻。简单的说法就是两个字:混乱。社会秩序的混乱,和在这种社会秩序中生活着的人的人心的混乱。我以为,人心的混乱是因为社会发展秩序的混乱所导致的。反过来,人心的混乱,又加剧着社会秩序更加的混乱。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这种混乱的社会秩序中,混乱的各种关系中: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这种混乱的关系如同蛛网样缠绕着人们的生存和生活,从而使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失去了生活的主题,都在欲望和盲从中毫无目的地流血和充血。因此,当我们在创作中去关注这些人的时候,就不可能不直接或间接、深或浅地去触及人的背后的混乱的社会秩序,和各种各样混乱的关系。当我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这个混乱的背景时,我们的写作,会因为这个背景如狗咬的乱麻样的混乱而只可触及却无法真正地把握。就是说,面对当下现实的生活,我们的写作失去了“纲举目张”的能力。尤其是我自己的创作,在面对现实时,有了一种“蚂蚁咬象”的感觉——的尴尬。这个社会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无法去把握。它为什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它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城市、乡村和那些僻远的山区,都在这种混乱中阵痛和呻吟,可当我们去描述、描绘那阵痛的故事和呻吟的苦疼时,我们又无法弄明白人的呻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混乱的社会秩序,混乱的人际关系,混乱的经济状况和文化与道德环境,这些都使我们试图去把握这种混乱中的人和人心时,有了瞎子摸象和大海捞针的感觉,都使我们的创作在面对现实时,遇到了力不从心、甚至无能为力的尴尬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