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曾指出:“小说依据的基础,是个人的体验和自由的创作虚构。”① 个人体验源自于作家的生活经验,自由的创作虚构则意味着作家要用一定的艺术表现方式将这种个人体验表达出来,以这两点来衡量,王刚的长篇小说《英格力士》称得上是极富艺术智慧的写作。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讲述了“我”——一个名叫刘爱的男孩子在“文革”中的成长故事和人生体验。小说有着明显的自传性因素,充溢着作者独特的感受和体验,而作者的睿智之处正在于为这种个人体验的表达找到了恰切的艺术表现方式。小说文字简约,然而细细阅读,却可以发现小说的叙事并不简单。作者将主人公的自我体验与他所看到的人和事、他人眼中的人和事交织在一起,从而使小说对往事的回忆具有了多义性。它既是对主人公成长经历的书写,也是时代及人性的书写。在叙述过程中,作者巧妙采用了过去与现在时态交叉并置的叙事方式:一方面是叙述者“我”以一种亲历者的姿态返回故事现场,以童年的叙述视角同步地讲述孩子时的故事;另一方面“我”又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以现在为叙述视角来审视故事现场中的人与事,因而小说既有着对往昔岁月回忆的温情与感伤,又有着对那个时代的揭露与批判。双重的视角给小说以很大的自由空间,使隐藏在叙述者之后的作者能够戴上不同的面具活动于被描绘的世界中,微妙地呈现出自己的情感态度。对于这个多义性的文本,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阐释,而本文所关注的则是叙述者的叙述,在这部以讲述往事为中心的小说中,作者选取了两种不同的表述方式从而使小说对往事的讲述具有不同的艺术效应:诗化的表述以流畅和充满意象的抒情文字呈现出主人公记忆中闪烁着光亮的美好事物,展现了少年人成长的困惑和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依恋;而笑谑化的表述则以无所顾忌的滑稽描绘、夸张与对比、嘲讽的品评展现出一个孩子眼中的悖谬现实,进而揭示出时代的荒谬及人性的弱点。诗化的讲述使小说产生了优美而忧伤的艺术意蕴,而笑谑化的讲述则使小说具有尖锐的批判力量。不同的表述方式交叉混合于叙述者的讲述中,形成鲜明的对照,使得这部以童年视角来书写“文革”时代、书写复杂人性的小说生动而深刻。 一 诗化 在《英格力士》中,诗化的表述方式主要体现为富于诗意的抒情化叙述和象征意象的运用,小说对主人公心灵世界和成长体验的抒写也因此具有了一种纯美格调。 刘爱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孩子,对自己以及周围的现实有着敏锐的感知,展现他的心灵世界是小说的叙事重点,因为作者所要表现的并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② 因而,叙述者“我”的叙述就带有了鲜明的主观感情色彩,叙述中不时出现的抒情和议论,实际上就是要凸显“我”的感知与评价,由此,小说也就把我们带到了人物意识的中心——主人公的心灵世界。 孩子的心灵世界也有着深沉的忧郁,爱伦·坡认为,“忧郁是所有情调中最正宗的”,而“最富有诗意的忧郁话题”则是“死亡与美的紧密结合”③。可刘爱童年的忧郁与死亡无关,而是与出生有关。他出生在乌鲁木齐,四岁那年随父母到过南京。繁华的城市以及由法国梧桐所引发的对法国和大海的联想,使他有了一种不能选择出生地的哀伤。他想要出生在南京,他责问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在那个连海都干了的地方?”精神生存的困惑已经出现在了童年的自我意识中: “童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于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想的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出生,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儿娃子,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难过有时比黑夜还要漫长,我会忍不住地望着雪山发愣,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呢?我为什么要出生在新疆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五月份,甚至是六月份都会突然下雪,然后就是满地泥泞…… 我从小就感到乌鲁木齐是孤独的,或者说我是那儿孤独的孩子。”④ 这是一种因远离南京、远离文明而产生的精神孤独,作者显然将这种童年感受也视为“最富有诗意的忧郁话题”,因为它与人类的精神生存困惑相关,当抒情化的叙述将这种困惑诗意地传递出来时,我们也被这童年的忧伤深深触动。 在成长的岁月里,成人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总让刘爱难以理解,它们复杂而神秘,可是,阿吉泰和王亚军却让他感到了亲近和温暖,叙述者诗化的讲述,使我们体会到他们如同太阳般闪耀在刘爱的记忆中。 维语教师阿吉泰是刘爱记忆中乌鲁木齐最漂亮的女人:“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的头发像阳光一样灿烂”,“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从博格达峰上融化的雪水”,男生们都喜欢看她微笑的脸,也暗暗地喜爱着她,可是阿吉泰却要离开学校了,五年级一班的所有男生心情沉重: “我们对任何语言都不感兴趣,我们只对阿吉泰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尽管她是女老师,可是她的脖子和她的眼泪都是我在黎明时分比太阳还渴望的东西。” “阿吉泰转过身去,我看见了她的腰,还有腰下面的部分,它们在扭动,像是乌鲁木齐河边夏天的榆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 “阿吉泰在我们的目送下走了出去,我又一次凝视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像湖水里的水草一样地飘荡。” 叙述过程中的这些段落如同点染在一幅画布上的彩点,它们传递的显然不是一种具有客观性和确定性的信息,黎明、太阳、榆树叶、水草,这些意象明净而又富于诗意,不仅呈现出主人公意识的流动和跳跃,还将他内心的思绪与情感外化,抒发出孩子对女教师的喜爱与依恋之情,而这种内心情感境界也更加映衬出了女教师的美好。然而,美丽的阿吉泰并不幸福,她甚至因为美丽而恐惧别人的眼睛,她更无法阻止拥有权势的范主任的侵犯,由此,美丽女教师的命运便与孩子的忧伤联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