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0257-5876(2006)03-0004-10 关心诗歌现状的人都会感到,自20世纪末以来,中国先锋诗歌从价值确认、运思向度、修辞基础到诠释模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对这一变化的理解,可以有不同角度。比如我们可以再将时间向前延伸,从新时期以来诗歌写作风尚在自身的历史演进中所采取的不同的轮换方式来考察它,得出如下图式: 朦胧诗(隐喻—象征,社会批判模式)——第三代诗(口语—叙述,日常体验模式)——知识分子写作(异质扭结语型,历史想像力模式)——后口语诗(泛口语,非历史化模式)。 这个图式只是指出了诗歌演进的事实,有其描述上的真实性,但却没有价值判断。诗歌,特别是先锋诗歌,应有其内在的价值系统。它不是某类文化人的审美遣兴或话语嬉戏,而应有对我们置身其间的历史和生存处境的揭示,对我们时代语言状况的深度勘探,对即将来临的历史可能性的批判的参与,并最终落实到对诗歌本体的更专业、更精微的纵深开拓上。在此,对先锋诗歌之“功能”和“本体”的双重要求是同时到来的,也就是“舞蹈和舞者不能分开”。 基于这种诗歌理想,如果要我从上述图式中找出我比较认同的创造力形态,考虑到近年来诗歌写作中历史意识和生存命名能力的日益薄弱,那么我愿意选择90年代中后期的“知识分子写作”。 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诗坛有两种主要的声音:一种是颂体调性的农耕式庆典诗歌,诗人以华彩的拟巴洛克语型书写“乡土家园”,诗歌成为遣兴或道德自恋的工具,对具体的历史语境缺乏起码的敏感。另一种是迷恋于“能指滑动”、“消解历史深度和价值关怀”的中国式的“后现代”写作。这两类诗歌充斥着当时的诗坛,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共同充任了“橡皮时代”既体面又安全的诗人角色,并对大量初涉诗坛的青年写作者构成令人担忧的语词“致幻效应”。诗歌在此变成了单向度的即兴小札,文化人的闲适趣味,回避具体历史和生存语境的快乐书写行当,如此等等。先锋诗歌的特殊功能再一次陷入了价值迷惑。 大约在1993年前后,先锋诗歌写作中较为集中地出现了新的重大嬗变与自我更新,它以深厚的历史意识和丰富的写作技艺,吸引了那些有生存和审美敏识力的人们的视线,很快就由滥觞期发展到涌流期。正如西川所说,“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社会以及我个人生活的变故,才使我意识到我从前的写作可能有不道德的成分:当历史强行进入我的视野,我不得不就近观看,我的象征主义的、古典主义的文化立场面临着修正”①。同样,诗人王家新也深深感到了以往的写作,“我们的经历,我们的存在和痛苦在诗歌中的缺席,感到我们的写作仍然没有深刻切入到我们这一代最基本的历史境遇中去”②。这是一种吁求历史性与个人性、写作的先锋品质与对生存现实的介入同时到场的诗学。很明显,它的出现,既与当时具体历史语境有关,也与对早期“朦胧诗”单纯的二元对立式的写作和对本质主义神话失效后的历史反思有关。这些诗人后来被习惯性地称为“知识分子诗人”,在我较为深刻的阅读记忆中,他们是指西川、王家新、欧阳江河、臧棣、孙文波、张曙光、萧开愚、西渡等。但是,我们今天完全应当排除诗歌小圈子意识,逸出无谓的“争吵”和舆论化的“习惯性称谓”,从而实事求是地对当时诗坛另一些采取不同的写作方式而同样抵达了历史命名或生存体验的深度,并在写作技艺上有所创新的诗人予以高度评价,比如于坚、周伦佑、翟永明、柏桦、王寅、孟浪、梁晓明、默默、钟鸣、大踏(即阿坚)、伊沙等等。所以,在这篇文章里如果我仍使用“知识分子写作”这一概念,那也不过是在“借挪使用”,它是指一种我认可的诗歌品质,而非具体的诗歌“圈子”。 我认为,在那个阶段,这些诗人对先锋诗歌的重要贡献,主要是改变了想像力的向度和质地,将充斥诗坛的非历史化的“美文想像力”和平面化展开想像的“口语诗”发展为“历史想像力”。如何在真切的个人生活和具体历史语境的真实性之间达成同步展示,如何提取在细节的、匿名的个人经验中所隐藏着的历史品质,正是这些诗人试图解决的问题。正是这种自觉,使先锋诗歌在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个人化的形式技艺、思想起源和宽大的生存关怀、文化关怀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入的彼此激活的能动关系。且让我们对几位诗人的作品略作分析。 在80年代,以上诗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可称为“纯诗”写作者,且建立了个人的主题(精神)向度和隐语世界。以影响广泛、颇具代表性的先锋诗人西川为例,他早期的诗,从精神向度上是垂直“向上”升华(而其变体就是对“远方”的渴慕),通往神圣体验和绝对知识的;其隐语世界则是建立在新古典主义(包括对象征主义影响深远的史威登堡的神秘主义哲学)所认为的此在—彼岸、现象—本质、肉体—灵魂、世俗—神性……的分裂上。他或许相信,在诸项二重分裂里,后一项是先然存在、不容怀疑的,而诗人的使命就是使这种分裂重新聚合。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束,穿透你的心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 此诗写于80年代中期,可视为一批诗人的精神“姿势”。仅从诗歌艺术本身看,这类作品是不错的,然而它们无法对应于90年代以来具体的历史语境和生存处境,甚至也无法真实地显现我们的精神处境。90年代以来,西川的诗歌发生了极大变化,体现了向历史想像力、包容力、反讽、情境对话、悖论、戏剧性、叙述性……综合创造力的敞开: 他的黑话有流行歌曲的魅力 而他的秃脑壳表明他曾在禁区里穿行 他并不比我们更害怕雷电 当然他的大部分罪行从未公诸于众 他对美的直觉令我们妒恨 且看他把绵羊似的姑娘欺侮到脏话满嘴 可在他愉快时他也抱怨世界的不公正 且看他把喽罗们派进了大学和歌舞厅 他的假眼珠闪射真正的凶光 连他的臭味也会损害我们的自尊心 为了对付这个坏蛋(我们心中的阴影) 我们磨好了菜刀,挖好了陷阱 我们就得努力分辩我们不是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