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06]04—0063—04 在现代中国,抗战文艺事实上比抗日战争的全面展开要早许多年,1932年日军在上海制造了“1·28事变”,第十九路军奋起反抗,拉开了中华民族现代抗日战争的序幕。第二年,上海众多电影制片公司陆续推出了《十九路军抗日战史》、《上海抗战》、《上海浩劫记》、《十九路军血战史》等多部表现这次抗战的纪录片以及故事片《上海之战》、《共赴国难》等,成为中国抗战文艺的先声,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反映二战题材的作品。“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作家群的抗日作品空前繁荣,最有代表性的是萧红的《生死场》和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全面展开,抗战题材的文学艺术也随之日益高涨。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国统区和解放区的抗战戏剧、电影等,成为三、四十年代之交最重要的文艺现象。抗战文艺对于民族的整体动员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它使民众通过艺术的方式了解了民族的危亡和危险,并激起了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和勇气。残酷的战争场景、血腥的暴力场景和母亲送儿上战场等英雄主义场景,是抗战文艺最常见和历久不衰的经典场景。国族动员的诉求就是同仇敌忾,于是,每当战斗即将展开时,“请战书像雪片般地飞向连队”,也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文字叙述,中国人民在反侵略战争中的高尚、纯粹和勇于牺牲,在这类文艺作品中表达得最为充分;这样的场景一方面表达了参与战争的人对非正义战争、侵略战争的正义感和无畏精神。但另一方面,它也不经意地表达了对战争这一事物本身的态度。战争结束之后,当代文学史上确实也创作了一些表达“抗战记忆”的作品,比如像《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平原枪声》以及其他电影等。但这些作品更注重表达的是对战争胜利过程的描述,以及对战争胜利的庆祝,而对战争本质更深入的揭示还没有完成。 因国族动员需要而形成的表达策略,使这些作品对战争的价值判断淹没或遮蔽了对战争这一事物本身的思考。或者说,对反侵略战争、反对非正义战争因国家民族的叙事而忽略了战争对具体人构成的精神影响或心灵创伤。在这一点上,我们和西方以二战或其他战争题材的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和关怀对象是非常不同的。2005年,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的活动在世界各地展开,在北京,国家话剧院著名导演查明哲博士推出了他根据苏联作家瓦西里耶夫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和加拿大剧作家考琳·魏格纳的《纪念碑》——“战争三部曲”话剧系列。这是在艺术观念、戏剧结构、舞台形式和“战争记忆”等方面都大不相同的话剧作品,他们的差异性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更有趣的是,查明哲博士没有选择一部中国这类题材的作品,这三部作品均来自异域。这个选择本身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一个导演对中国抗战题材话剧的评价和信心。 我们注意到,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的活动中,俄罗斯红场的阅兵尤其引人注目。那里出现了当今世界的大国领袖,也有当年战争中的老兵和英雄。全世界都瞩目那里,不是因为俄罗斯独特的风情和文化,也不是因为俄罗斯作为大国在当今世界举足轻重的国际地位,全世界瞩目那里,将目光聚焦那里,是为了参加一场伟大的仪式,是为了向在二战中做出了伟大贡献的俄罗斯民族致敬。这个伟大的民族不仅创造了二战的奇迹,以最大的牺牲保卫了自己的国家,帮助解放了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等东欧许多国家,并且最终攻克柏林,而且他们付出的是2700万人口和1941年计算的6790亿卢布的代价。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创作出的一部伟大的作品。这部作品连同改编的电影,就像19世纪以来的俄罗斯文学一样,在我国产生了持久不衰的影响。特别是80年代,有几部获奖的中篇小说,都有这部作品鲜明的印痕。《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被中国的读者所接受,一方面是我们与俄罗斯/苏联文学源远流长的历史关系,一方面是这部小说所展示出的俄罗斯文学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和它挥之不去弥漫全篇的俄罗斯式的诗情和风情。 查明哲将这部作品搬上话剧舞台,成功的最紧要处,不止是他对作品精致洗练的诠释,不止是他对原作的诚实改编。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他对俄罗斯文化独特的理解,以及他对战争文化全新的解读和识见。战争的残酷和反人性人所共知,但战争对女性诉诸于肉体的消灭,就以极端的方式呈现了战争绝对的罪恶。当然,这一点与原作提供的基础有关,但在具体的、以形象的、舞台艺术的方式阐释的时候,则显示了查明哲对俄罗斯文化独特的理解和想像。作为一个中国的艺术家,他是带着“他者”的眼光去诠释或者添加了个人主体性的思考完成这个舞台剧的。当然,关于那场战争,人们的理解随着时间的延展、国际环境的变化以及对战争本身的多方面反省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瓦西里耶夫自己也曾谈到了这种变化以及对他的影响。他说:“在战争之后,在苏联立刻出现了战争文学表现胜利的浪潮。这是对我们的巨大牺牲的反映,大家都知道,为此,我们洒出了多少鲜血。后来,略微清醒和冷静了。为回答这种胜利浪潮我写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想说,不,孩子们,请原谅我,一切并非如此,战争是残酷的事物,不是盛大的欢宴……关于伟大的卫国战争还会继续写。现在的一代人写不出,但是,我认为在下一代将会写出来。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争,每个人在自己的战壕中、自己的坦克上,自己的大炮旁亲临战争……关于1812年战争的鸿篇巨制是在战争50年以后写出来的。我们现在关于战争的小说,情况也将如此。”对战争以政治学、社会学或意识形态的角度去认知的时候,可以得出正义、非正义;侵略、反侵略的战争观念。但对战争本身的反省或检讨,却可以超越意识形态的框架,用艺术的方式去感受、认识战争就是其中的一种。我们知道,艺术是处理人类精神和心灵事务的领域,无论是什么性质的战争,都会对人的心灵造成难以愈合的创痛,胜利的战争也不能抹去战争给人的心灵带来的阴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是这样的作品。事实上,“保卫基洛夫铁路”仅仅构成了戏剧的基本背景,编导者并没有对一个真实或虚构的战争事件投入更多的热情,他对外在的事件并不怀有兴趣。我们看到、听到的是舞台上,象征俄罗斯风情的白桦林亭亭玉立,俄罗斯歌曲不时响起,快乐的女兵风情万种,痴情的女房东一往情深。诗性、浪漫的俄罗斯文明,即便在战时也被凸显得淋漓尽致韵味无穷。这种渲染与罪恶的沼泽、子弹和匕首无情地结束了五个如花似玉年轻姑娘的生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没有什么比剥夺这样的生命和生活更震撼人心。对人的命运的深切关怀、对人性的关怀、对人类基本价值的守护和承诺,才是这出话剧要表达的基本主题。战争结束了,但一切并没有成为过去,幸存的瓦斯科夫并没走出战争的阴影,他的心灵已伤痕累累不堪重负。因此,这是一个反对所有战争的戏剧,这个想法一经浮出,我个人也不免震惊,但事实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