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哲学的意义上,1907年、1908年的鲁迅已经有了对积极性“自由一虚无”之境的不自觉涉入,也有了对于人的消极性虚无状态的深度透视——人们或者因为蒙昧,或者因为自欺而处乎虚无。而就在这一与“虚无”的照面中,我们也能够看到鲁迅对于生命意义的最初追寻,对于宗教、对于信仰的最初倡导,这集中展示了青年鲁迅所到达的精神高度。 今天,人们可以坦然地谈论鲁迅的绝望、虚无问题,同时也能充分意识到鲁迅决绝的批判与反抗精神。而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我们能够在一种什么样的思路中去看清二者在鲁迅精神中的各自位置。没有这样的“定位”,我们仍然无法走进一个具有其内在统一性的“鲁迅世界”。 我们看到,在鲁迅1907、1908年的思想中,他已经把自由、独立之“我”落实为信仰意义上的信奉对象了。对于鲁迅,自由、独立之“我”的形成,既是个体人生的根本意义价值之所在,也是文明历史的意义价值之根。而径直注目自由、独立之“我”与生命意义之间的紧密联系的鲁迅,也就不自觉地走在了积极对抗虚无的生命路径上。笔者曾经指出:信仰之路的精神基础正是“直面虚无—创造意义”的生命诉求①,那么,在鲁迅关注生之意义,透视、对抗虚无,倡言宗教,肯定信仰的地方,就可能存在着我们至今还没有完全理清的精神脉络。 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鲁迅轻蔑虚无主义者》中企图区分虚无主义者与虚无主义之思的不同。② 在我的论述逻辑里,“虚无主义之思”,也就是一个人对于虚无的认知、体验——一个人自觉地体验到他的生命还没有一种为“自己”所真正认同的意义。基于此,生命主体才有可能进而走向对真正生命意义的追寻。否则,浮生若梦,人们不会去想生命意义有无的问题,这才是一种彻底的万劫不复的虚无主义者——处乎虚无而又茫然不觉。因此,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根本不在意自我生命真实意义的有无;他或者随波逐流,人生就如同风中之梦游;或者唯利禄是图,不讲任何价值原则;或者仅仅任性而为,没有任何信守;或者虽然知道自我生命的并无意义,但又乏力超越,转而及时行乐、醉生梦死。 面对《野草》,增田涉感到“在鲁迅所写的作品中,有时散发着虚无主义的气息”。《鲁迅的印象·鲁迅轻蔑虚无主义者》一文提供了鲁迅本人对“虚无主义”或“虚无主义者”的态度。增田涉以为“一切贤明的人,在他们的心胸深处藏着虚无的深渊”,表示:“我却认定了:虚无主义者也许是值得轻蔑的,但虚无主义在人类复杂的精神里,一定是作为基础的一部分存在着,应是一切有价值的思想基础。要不是这样,就不能成为活人的思想。”③ 但鲁迅却对增田涉关于虚无、虚无主义与虚无主义者的诸多看法似乎始终持有不赞同的意见。④ 对于鲁迅,与人的虚无体验相关的虚无以及虚无主义,似乎都并不意味着增田涉所认为的积极性含义。这在一定程度上提醒我们:鲁迅在面对与虚无相类似的种种对象时的否定态度。而鲁迅分明亲身遭遇过人生的虚无——无论是在《呐喊》、《彷徨》、《野草》等文字中对虚无的反抗,还是在长时间的“沉默”中(1909—1917)对虚无的苦涩品味。但他始终不曾亲身宣示过虚无体验的积极价值,在《野草》中,鲁迅对其虚无体认的直接宣示,同时就伴随着对于虚无的否定与搏击。鲁迅的虚无体验饱蘸着更多的无奈、痛苦而并没有尼采式的兴奋,海德格尔式的精深,萨特式的坦荡——大概正是由于这一原因,鲁迅对于与虚无相关的话题始终持有否定性态度。 在笔者看来,在克尔凯廓尔、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等思想者身心中,他们的独特、伟大,正是与他们对生存虚无的体验、认知不可分的⑤。而自鲁迅成为人们注目的对象以来,讨论鲁迅的虚无问题的人很多。有积极评价鲁迅的虚无意识或者虚无体验的,包括增田涉、竹内好以及汪晖等⑥。有决不认为鲁迅是虚无主义者,如李何林、王得后、钱理群以及林毓生等(尽管他们各自的理由并不相同)⑦。有避免谈论鲁迅的虚无体验但又对鲁迅的虚无体验深表同情的王富仁⑧。以上诸位无论他们认可还是并不认可鲁迅精神中存在虚无体验,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都不认为鲁迅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另一类人则指证鲁迅为虚无主义者,可做代表的有周作人、叶公超、苏雪林等⑨,他们大都是在否定、轻蔑的意味上指证鲁迅为虚无主义者的。 我们完全可以在一个更广阔,也更有深度的视野里来好好讨论鲁迅以及人类诸多思想者们的“虚无体验”问题。笔者曾经论述过,克尔凯廓尔在阐释其“虚无”恐惧的同时也意识到了自由的降临。在一定角度上,可以说,对虚无的恐惧同时也伴随着对自由的惊叹。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表达了他孤独地发现“上帝之死”时的震惊,但其后却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了他自己激情中的“自由”兴奋。在克尔凯廓尔、尼采之后,海德格尔、萨特理解中的虚无与自由就有了更加直接的联系⑩。而在青年鲁迅这里,尽管他对克尔凯廓尔与尼采的思想表现出了惊人的理解深度,但是,他论说他们的文字却是始终在自由、独立的意义上来说的,几乎没有在字面上涉及“虚无”。然而,这并不表示青年鲁迅就没有自觉不自觉地触及虚无问题,需要仔细剥离这一“虚无触及”,并进而思考它能够提供的认知价值。 本文的“虚无”,是指它在存在主义哲学价值论意义上的涵义:虚无,即没有真实的“价值—意义”依托。消极地,它可以指向并没有真正生命信仰的伪基督徒的生存状态;也可以指向“上帝死去”之后,欧洲人实质上的生存价值真空。积极地,它可以指向一种积极、主动否定现有价值体系的状态;此时,人“宁求虚无”,以便实施自我生命的自由创造。海德格尔就指出过,尼采的强力意志是一种“求虚无”的意志(11)。尼采自己也说积极的虚无主义是“精神权力提高的象征(12)。而人们所以如此坦然地求此“虚无”,是因为有虚无的同时也有了自我创造的自由。这就是虚无与自由一体混融的情形:“自由—虚无”。尼采笔下“为自己创造自由”(13) 的超人,萨特所谓人生来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价值依凭,“人即自由”的宣言就都属于这一类。而当人们被动地处于一种无价值的生存状态中而并不自知时,某些先行自觉到生存虚无中的“先驱”者,就会在他们中见出一种可称为“蒙昧—虚无”的行状。与此相关,就还有一种在意义假象中自欺欺人的“自欺—虚无”。而青年鲁迅——无论其是否自觉都已经持有一种透视“蒙昧—虚无”与“自欺—虚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