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这样充满温情的命名,在余华以前的小说创作中是没有的。余华最早的小说标题似乎都充满了某种玄妙或隐喻的意味,譬如《十八岁出门远行》、《四月三日事件》、《难逃劫数》,再到后来的中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简单、隐忍,明明浑身都是伤口,却沉默不语。十年之后,余华推出了《兄弟》,其中味道如何则有待我们慢慢体会。 小说以一个“无厘头”似的喜剧开头,但喜剧的落脚点却是小说主人公李光头的“辛酸落泪”。因为他意识到在这个地球上他已举目无亲,相依为命的兄弟宋钢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短短的开头似乎就注定了小说悲喜交织的风格。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刘镇”的地方,仍然是余华熟悉的江南小镇。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小镇里,身体和精神却在进行着流血或不流血的突围表演。 欲望 身体的欲望总是更能接近人的本质意识。身体的禁忌抑或是解放,热闹抑或是孤独,诉说的都是我们的内心生活。小说喜剧性的场景几乎都和性欲有关,而且都和李光头有关。按照小说的叙述,第一次喜剧性场景是快要十五岁的李光头在厕所偷看隔壁女人的屁股,结果被赵诗人给抓住了,接下来便是声讨、游街、审问。但很快,事情就沿着让李光头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开来。在漫长而隆重的游街之后,警察对李光头的询问首先透露了刘镇人闹剧背后的原始驱动力——性欲。警察们对“屁股”的关心似乎比办案热情更高。而刘镇上的男人们,无论是结过婚还是未结婚,或是将要结婚的,他们都像着了魔似地开始向李光头——这个刘镇上唯一见过林红屁股的人——打听刘镇最美丽姑娘的秘密。于是,讲一次换来一碗三鲜面,李光头用关于“屁股”的秘密换来了五十六碗三鲜面,由此度过了半年有三鲜面吃的幸福时光。而一碗又一碗的三鲜面的付出则换来了刘镇男人们的精神盛宴。李光头因一次偷窥得到“食”的满足,而刘镇的男人们则用三鲜面达到变相的“偷窥”,满足了自己对“色”的欲望。“食”与“色”就这样被奇怪地纠结在了一起。黑色幽默般的描写里,仍能看到余华前期那种对“人”的不信任和鄙视的态度。只是前期愤怒而决绝,此时则戏谑而荒诞。但透过这场戏剧的“食色”盛宴,却分明看到刘镇人压抑的欲望在蠢蠢欲动。世俗社会的道德体系因为一个孩子的“偷窥”而显出其虚伪脆弱的本质。不到十五岁的李光头因为“偷窥”知道了关于“屁股”的秘密,也无意中了解了刘镇男人们的秘密。李光头是这场闹剧的实际“胜利者”,这是身体本能的胜利,是欲望对道德意识无声颠覆的胜利。 而李光头的父亲——刘山峰就没有如此幸运了。当年这个倒霉的人在厕所偷窥时不慎一头栽进粪坑,一命呜呼。刘山峰在死后遭到刘镇人长达几年的嘲笑,并且还因此连累了他的妻子和儿子。因为这个“肮脏”的男人,李兰陷入深深的精神危机之中,儿子因此失去了到阳光下露面的自由。刘镇人难听的议论,鄙夷的眼神如同滚烫的油锅时时煎熬着李兰。她的自尊和生存的理由似乎都被这些流言蜚语撕扯得支离破碎。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排挤在刘镇人的生活圈子之外,她被刘镇人的道德体系所不容。精神的折磨终于转换成生理的顽疾,李兰开始了漫长的偏头痛。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次偷窥,对于当事人——李光头和他的父亲——来说,结局是一喜一悲。但却正是这悲喜两重天的结局,钩沉出刘镇人生存体系的两面性。刘镇人游走在原始本能欲望与现实道德秩序之间,他们是世俗秩序的维护者——譬如对刘山峰的嘲笑,对李兰的鄙视;同时他们也是秩序之下的奴隶,本能欲望被深藏在严密的道德网络之下。但他们会寻找合适的机会来释放它,比如通过李光头来变相的“偷窥”,并乐在其中。对秩序是维护还是无意识的颠覆,取决于刘镇人是否能得到“集体狂欢”的快乐。道德维护的总是大多数人的利益,所惩戒的总是滑出集体的个体。当大多数人都越道德之轨,并从中得到快乐时,“道德”也就形同虚设。所以,当刘镇人能从李光头那里分享“快乐”时,他们听从了身体的欲望,而暂时和道德解约。而当他们不能得到集体的“快乐”时,他们则摆出义正词严的道德模样。 小说还有一处浓墨重彩地写到了“性”。李光头似乎总与这样的事有关。在李光头不到八岁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成人“性”的秘密。小说反复渲染着这个孩子的发现,并且让他在看似传统保守的刘镇上四处宣扬。这个“小流氓”以其赤裸裸的无知挑衅着刘镇人的神经,也搅动着刘镇人潜藏的欲望。于是几乎所有的刘镇人都在纵容着这个“小流氓”,任他肆意在欲望中游走,除了那个厚道的苏妈。刘镇人在放纵李光头的时候也在放纵着自己暗藏的欲望。不正常的放纵总是与不正常的压抑相关。看似凝滞保守的刘镇,原来就是一个欲望潜滋暗长,四处流溢的城镇。刘镇的道德平日里总是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但捅破也在瞬间。“飞短流长”是刘镇平日里压抑欲望变形的发泄方式。当历史进入非常状态时,刘镇人终于因“革命”而进入了癫狂状态,以革命之名而宣泄着蠢蠢欲动的原始欲望。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牙医一夜之间变成了革命铁匠、革命裁缝、革命剪刀、革命牙医。他们斗志昂扬地干起了“革命工作”。阶级的怨恨,个人的私仇嫉妒,甚至借革命作投机生意……一时泛滥成灾。“革命”成为推翻旧道德旧秩序最极端的方式。人类道德和欲望的对弈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