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6X(2005)06-0025-08 文学史述的暴力:“危险的平衡” 北岛是中国新时期诗歌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的岛屿。这大概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了吧。问题是,由于名人效应及其各种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原因,人们对北岛诗歌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朦胧诗层面,乃至还有不少人只知其人而不知其诗,更有甚者,是对北岛诗歌的曲解、误读、隔膜。 宏观上,有人不满北岛尼采式的“一切价值重估”;有人指责北岛普罗米修式、丹柯式的英雄姿态;有人气闷北岛波特莱尔式的“交感”对应体系,等等。 微观上,有人惊讶于北岛网式错综的“《生活》观”;有人痛斥《彗星》对新时期“抹黑”;有人困惑《履历》式的“非理性”,等等。就是对名诗《迷途》的理解,望文生义之说,也导致了解读上的多重迷途。而我更愿意从症候分析的角度来揭开它的谜底。北岛的妹妹姗姗因救落水小孩而死,就像“一棵迷途的蒲公英”走向了“蓝灰色的湖泊”。1974年,为了纪念她,北岛在给自己的小说《波动》署名时使用了“艾姗”这个笔名。在20世纪90年代写的《安魂曲——给姗姗》里,北岛两次写到:“迷途即别离。”据此,我认为,这是一首追悼诗人心爱的妹妹的悼亡诗。而很多人将它说成是写人们在迷失中克服种种困难去寻求无形的真理、历史的本质力量,乃至诗人自我。而这种种偏见、浅见、成见,“使‘北岛’这个名字在被加速度经典化的同时,也被焊死在人为设计的当代诗歌发展框架的某一点上,成了诗歌不断超越自身的一个证明,更准确地说,一件祭品”[1]。北岛在《完整》里也嘲讽了这种空洞的完整、感受的麻木、机械的操作、权力的纷争和利益的分配:“在完整的一天的尽头/一些搜寻爱清的小人物/在黄昏留下了伤痕∥必有完整的睡眠/天使在其中关怀某些/开花的权力∥当完整的罪行进行时∥钟表才会准时/火车才会开动∥琥珀里完整的火焰/战争的客人们/围它取暖∥冷场,完整的月亮升起/一个药剂师在配制/剧毒的时间”;在《中秋节》里,北岛进一步说:“满月/和计划让我烦恼”,希望在黑暗里“多坐一会儿,好像/坐在朋友的心中”;还有《关键词》里的令人难堪: 我的影子很危险 这受雇于太阳的艺人 带来最后的知识 是空的 北岛不愿意自己仅仅成为一种无生命的象征或者是空无一物的所指,而希望“那不速之客敲我的/门,带着深入/事物内部的决心”。显然,北岛鄙夷杂耍人般的“导演”手下的剪接(《剪接》)。 任何一种创见,最终难免也会沦为一种成见,自陷于历史循环的怪圈,成为新一轮的“危险的平衡”,再次暴露出了话语的暴力。北岛告诫人们要警惕如此“万物正重新命名”的稳妥。因为,实质上“这是死亡的钟声”(《钟声》)。这也许就是阐释的宿命,是经典式“史述”或清算式“史述”的弊害。 北岛不喜欢别人把他纳入“朦胧诗派”,因为那是人们强加给他的,而且这在当时还带有强烈的贬抑性。他宁愿把他们那一批人命名为“《今天》派”[2]。因为他和芒克等人在1978年12月就创办了民刊《今天》①,发表了由他执笔的宣言式的《致读者》②,自印了“今天丛书”③,还举办过同仁诗歌朗诵会④。无奈的是,诗歌史上摆弄权术的人,即北岛所隐喻的“一些搜寻爱情的小人物”还在沿用朦胧诗的称谓,可见,那黄昏里留下的伤痕还在继续发炎!因此,应该如北岛所希望的、恢复“《今天》派”命名。 起点的模糊:重勘北岛的文学版图 一个作家很难说清楚自己写作的真正起点。对此,北岛曾试图进行过梳理,但结果常常前后不一,最后以失败告终。比如,他曾回忆,1969年高中毕业到北京城建公司做一名工人后,1970年春天,当他和几个朋友在颐和园划船时,有位朋友在船头朗诵食指的诗,给他以强烈的震撼,随后就开始了写诗;但他又说,此前,他已经写了不少旧体诗[3]。又如,在另外的场合,他却说,“我年轻时读到一本黄皮书《娘子谷及其他》,曾一度喜欢过叶甫图申科”[4]。就此,他也反思过:“对我来说同样是个谜,就像河流无法讲述自己一样。我试着讲述自己写作的开端,但发现每次都不一样,于是我放弃了回溯源头的努力。我想,写作是生命的潜流,它浮出地表或枯竭,都是难以预料的。外在环境没有那么重要。”[5]而朋友的回忆却又与之有差异,比如,有人回忆说,“北岛是在1970年到海边度过一段时间后开始写诗的,诗中充满着关于海岸、船只、岛屿、灯塔的意象”[6]。 的确,对于北岛自己来讲,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但是,我在这里“小题大做”地提出来,是为了让大家注意一个事实:北岛在写新诗之前写过旧体诗。这表明北岛在亲密接触诗歌时与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之间的亲缘关系。而这是研究北岛的学者长期以来有意或无意忽略的;他们总认为北岛诗歌的朦胧完全是由于生硬照搬西方现代派造成的;而充耳不闻青年北岛的告白:“我的诗受外国影响是有限的,主要还是要求充分表达内心自由的需要,时代造成了我们这一代的苦闷和特定的情绪与思想。”[7]中年北岛也提醒到:“岁月与衰老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进入我的写作。”[8]就是他的大量“无题诗”也更多地受到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影响。中国新诗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诗人像北岛那样如此痴迷地写那么多《无题》诗!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一里写道:“古人之诗,有诗而后有题;今人之诗,有题而后有诗。有诗而后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后有诗者,其诗狥乎物”。明代宋公传《无题体》云:“无题之诗,起于唐李商隐,多言闺情及宫事,故隐讳不名,而曰无题。”当然,北岛诗歌主要还是受到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的,而且总是少不了或深或浅的“翻译文体”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