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对于整个中华民族而言,都是十分艰难的十年。在由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构成的这十年间,中华民族经历了痛苦的离乱生活和复杂的情感转折,最终迎来了一个新国家的诞生。对于冯至来说,这十年也是他一生最为复杂、最为关键的十年。在40年代最初的三年,他先后出版了诗集《十四行集》、小说《伍子胥》、散文集《山水》,登上了文学创作的高峰,从1943年开始,他的文学创作几乎停止,转而开始专注于充满时代气息的杂文写作。在写作杂文的同时,他走出个人内心的沉思开始介入社会生活,他做演讲、参加文学社团活动,参与民主活动,可以说,这时的冯至在写作内容、生活方式和思想取向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①。 1946年7月,冯至返回北平。从1946到1949年三年间,冯至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取向更加复杂。一方面,冯至一反惯常的低调作风,与一批自由主义作家保持了比较密切的来往。尽管此时的北平无论是社会氛围还是生活条件与30年代都大相径庭,但是文人交游的本性并没有变化。那时冯至与朱光潜、沈从文等十几位北大教师同住在中老胡同33号院,闲暇时常常一同逛逛门庭冷落的书肆和依然美丽如画的西山,交流文学观点,谈谈时局现状。任教于南开大学的卞之琳则时常来往于平津之间,在北平时经常借宿于冯至家中。废名长子冯思纯在回忆复员后他们的北平生活时说:“北大教师朋友间经常互相拜访,我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尤其是晚饭后。谈话内容主要是就学术问题进行讨论,交流意见,当然还会涉及对时局的看法。”冯至与杨振声、沈从文、俞平伯、朱光潜、林庚、卞之琳、常风、袁可嘉等都是家中常客②。1948年七八月间,杨振声、冯至、沈从文、朱光潜等还同去颐和园“霁清轩”消夏,他们一起在山中“魏晋”,享受着最后的悠闲生活③。 各种文学聚会之外,冯至与沈从文、朱光潜等自由主义作家一起积极创办各种文学刊物,宣传自由主义的文学主张、提倡独立的文学创作。1946年12月,冯至与杨振声、沈从文、朱光潜等人编辑出版了杂志《现代文录》。该杂志以杨振声提出的“融会贯通的创新精神”作为编辑方针,编辑目标则直接指向了“创作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艺”④,较高的文学品位使它很快便成为“北方文化复员与文学运动展开的第一面旗帜”⑤。不久,冯至又参与了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和《文艺》的编辑,并留下了详细地有关稿费计算和寄送的纪录。1947年6月以“采取宽大自由而严肃的态度”,“树立一个健康底纯正底文学风气”为原则的《文学杂志》复刊,冯至与夫人姚可崑共同担任了杂志的编辑委员。可以说,冯至积极投入到当时北平最为重要的文学圈子,为他们共同追求的自由主义的文学理想添砖加瓦。 一向处在文坛漩涡边缘的冯至此时也偶尔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喊出自己的主张。例如,40年代后期,随着文学一元化进程的推进,从阶级斗争出发的政治批判逐渐压倒了从文学创作出发的文学批评,政治定性成为文学批评的“排头兵”。冯至发表了《批评与论战》,用纯学理讨论的方式强调批评与论战的严格区别,客观上却对批评家对写作的横加侵犯,给予了积极的驳斥。到了1948年的2月,冯至因为被其宣称的民主自由原则的吸引而参加了后来备受批判、被称为“第三条道路”的“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 另一方面,在解放战争后期,北平围城前后,冯至几乎是毫无抵触地接受了共产党政权,并且非常顺利地融入到了新的社会秩序中去。1949年2月,在解放军进入北平的入城式上,冯至站在了欢迎队伍的“前列”;1949年7月,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上,冯至担任了北平代表团副团长,在《写于文代会开会前》一文中,冯至几乎是欢欣鼓舞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新时代的渴望。从此,冯至开始活跃于当代文坛,成为50-60年代重要的文化活动家之一。 两相对比之下,我们不由得对冯至的巨大转变充满好奇。造成这种转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政治力量下的生存压力还是真诚的理解和接受?是单纯的政治热情还是经过了冷静的深思熟虑?同时这种转变对于冯至有何意义?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从三个伟大的文人谈起。 一 从里尔克、歌德到杜甫 在整个40年代,冯至的思想、创作与三位伟大的文人有关。其一是里尔克,其二是歌德,其三是杜甫。就接受美学而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阅读者总是出于自己的某种需要去接受某个作品或某位作家,以及同一阅读对象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形象,并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其加以理解和整合。反之,我们也可以根据阅读者对作品、作家,以及同一阅读对象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形象的选择,来推断阅读者自身的精神世界和生命追求。对于40年代的冯至来说,在里尔克身上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在寂寞中艰难前行。从歌德那里他领悟到了“向外又向内的生活”,在杜甫的诗歌中他感受到了一个关注时代、关心民生疾苦的诗人的伟大。而这些选择和接受帮助冯至克服了由于战争所带来的生命的孤独感、虚幻感、脆弱感,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关于个人与群体、个人与时代的关系的困惑,同时也为他未来将要面对的选择和决断铺好了路。 从20年代以来,冯至一直是里尔克的崇拜者。在纪念里尔克逝世十周年的文章中,冯至称里尔克是他在“最寂寞、最彷徨”的时候的伴侣,在为文和为人两方面都给他以极大的启示。里尔克那种克制情绪,“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涣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的艺术风格给了冯至极大的启发;而里尔克“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在“永恒的寂寞”中体验人生的生活方式,也让冯至赞赏不已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