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084(2005)03-0081-05 花,是中国文学传统中的一大意象,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花”的意象常常是指向同一向度的,它们体现的是一种和谐的审美感受。罂粟是一种很有药用价值的植物,它的壳能入药、敛肺、止痛,主治久咳久痢诸症,它的果可取汁,制作为鸦片,鸦片主要含吗啡,亦为人间奇药的一种,有镇痛、镇静、止泻之功效;而罂粟花在开花时艳若朝霞、美丽非凡,可供观赏。但由于其物质属性和与中国历史的特殊关联,在民族记忆中,却并非如此单纯。在近百年间,关于“罂粟”的文本几乎是一片空白。罂粟一直以“禁忌”的姿态在社会中处于隐性、边缘地位。 直到新时期,罂粟作为花的形象出现。“五百年前三生石上的精灵/一只美丽的蝶/为寻找灵魂/已幻化成一朵罂粟花/鲜艳的,火一样燃烧的罂粟花/为寻觅前世的情缘/将自己开放在陡峭的悬崖/——;”①“——,在天气明朗的白昼里/闭上双眼想象雷声滚动/在粉红色的罂粟花丛中滚动/后就使罂粟看上去愈来愈鲜艳/——”②;借景抒情,情景交融,这里的罂粟更接近于“花”的形象最先出现于诗歌中的起兴、陪衬地位,体现了普泛的“花”的还原、纯净的意味,罂粟本身并没有可资陈述的特殊意义。 1979年开始,张抗抗首先推出了“罂粟系列”——《白罂粟》、《红罂粟》、《黄罂粟》,以后有海男的《箱子里的罂粟》、《鼓手与罂粟》,张欣的《遍地罂粟》、文夕的《罂粟花》等,1995年河北教育出版社集当代22位女作家作品推出一套丛书,取名为“红罂粟丛书”,在这些作品中,罂粟突破了“花”的意义,美丽/邪恶,良药/毒品,诱惑/抗拒、亢奋/死亡……这些相互对立的代码,使得罂粟的意义在重重撞击中,呈现出立体复杂的蕴涵。由此可以看出新时期以来文学中罂粟意象日渐繁盛的趋势。 一、世纪末都市的喻示 进入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都市化进程,在这个过程中,价值判断、道德准则已经消失,社会文明的衰落、道德伦理的危机日益凸现。从价值观的困惑到不失温情的双重性格、复杂都市,直到欲望横流、尸横遍地的末世寓言,都市小说中罂粟意象喻示意义的不断扩展,也正反映了个人日益分裂、都市日渐颓废的进程。在这一过程中,繁华而危险的都市在文本中的影子愈来愈强大,人物逐渐趋于符号化,罂粟意象直接地指向人的生存环境——繁华都市。 张抗抗的《黄罂粟》第一个将罂粟与都市联系起来,显示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一个经历过文革的中国普通市民面对经济大潮的冲击时在价值标准取向上的困惑。在张欣的《遍地罂粟》中,年轻的转业军人夏媛蓓坚强地顶着压力投身于经济大潮中,并试图通过个人努力——包括利用情感来拯救受冤下狱的父亲及即将崩溃的全家:她牺牲了真正的情感,却并没有获得成功。罂粟在这部作品中的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表面美丽而内在邪恶,诱惑人又毁灭人的罂粟与繁华而复杂的都市、与矛盾而狂躁的都市人形成了同质关系。张欣的都市小说题目常常是她的抽象观念的表达:《爱又如何》,《恨又如何》,《仅有情爱是不能结婚的》……那么,“遍地罂粟”也是她为都市、都市人设置的又一个代码。如果说,由于张欣“总难舍弃最后一点点温馨,最后一点点浪漫”③,《遍地罂粟》中的都市和人还都残留着脉脉温情的话,20世纪90年代末期,文夕的《罂粟花》则彻底撕去了温存的面纱,以原生态的方式展示了世纪末颓败都市的景观。这个故事讲述了年轻美丽的女子米霜儿独闯深海市的遭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金钱、情欲弥漫的都市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深海市——很明显是化用了深圳、珠海,因而也具有了泛指的寓言意味:香车宝马、火树银花、物欲横流的世纪末现代都市。文夕作品中的女性置身在一个广阔的社会活动空间中;从江浙封闭落后的村野乡下到都市中金碧辉煌的豪宅别墅、灯红酒绿的宾馆歌厅;从黑暗腐败的官场到尔虞我诈的商界……作品以女人们飘零沉浮的命运为轴心,辐射出千丝万缕的关系链,由此牵引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围绕她们,演绎出一幕幕千奇百怪的俗世众生相。在书写女性故事的同时,文夕亦浓墨重彩地写出了一个物化时代里,一张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都市生存网络中,人们集体拜金的丑陋与疯狂,欲望与罪恶被袒露得纤毫毕现,淋漓尽致。 从罂粟意象的使用手法来看,在《黄罂粟》中使用了大量语言来描述罂粟特性,而在《遍地罂粟》和《罂粟花》中很少正面描述罂粟,却不约而同地将其设置为标题,其内涵更为抽象,也更为丰富。标题也罢,人物也好,成为一个个具体的能指符号,其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统一的能指——欲望。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受着欲望的驱使,欲望就像个拿着皮鞭的魔鬼,鞭策着在世的每一个人朝着它希望的方向前行。“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着潜伏的沸腾的激情,当它一受触发,就会如火山般喷射出来,不管是以正义的或非正义的形式。”④这里的“激情”就是欲望,人有了欲望以后,就要发泄出来。而在这香车宝马、火树银花、物欲横流的现代都市中,什么人生的价值,意义、抱负,形而上的终极追求——精神的意义——都被消解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死心塌地的拜金,牟取暴利与向上的职位,都市成为一片精神的“荒原”。在这种情况下,欲望鲜以正义的形式释放,种种非理性控制了人的生存,现代的都市中所囊括的是在奢华的外表下一颗颗受欲望驱使的不安分的灵魂,这里的人已失去了海德格尔所说的“本真的诗意生存”,全然陷入了“此在的沉沦”,流光溢彩的现代都市成了这些不安分的灵魂扭曲的狂欢舞蹈着的一座“欲望之都”。 二、迷狂艺术的镜像 “禁忌”和“矛盾”之外,罂粟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致幻效果。1992年的春天,女作家海男参观了云南第一戒毒所。在那里,她见到了一个鼓手。“他的第一阵鼓声就把我给震撼了,咚咚的一阵鼓声,令人迷乱,那时他好像正淹没在一种半透明的气体里,我知道这种气体是跟粉红色的罂粟紧密相联的”。“虽然我同他之间什么话也没有讲,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这个人,但我好像已经同他交谈过了,了解了他灵魂的痛苦”。⑤海男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鼓手身上感到了深刻的震撼和恐惧,并由此创作了中篇小说《鼓手与罂粟》和长篇小说《歌手的衰亡》。《鼓手与罂粟》中,鼓手欧利和画家南西在罂粟的迷狂中,创造出了最为辉煌的艺术作品,也走向了生命的终点。《歌手的衰亡》中,摇滚歌手阿南在布满罂粟的舞台上达到了艺术生涯的顶峰,也在此刻死亡。“罂粟引起世界的失败,语言的溃散,引起纷纷扬扬的血迹斑斑的故事的重新虚构。”⑥海男在文中一次次地重申她对罂粟的读解:创造与毁灭,高潮与死亡,罂粟与艺术在这样的基点上不谋而合。海男说,“艺术活动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创造和自我毁灭的过程”(同注释②)。由于她的理解和默契,由于她小说中强烈的体验性,作者与人物的距离几乎缩小为零,她在文中的描绘让人身临其境,投射了自我的影子。事实上,海男在访谈、散文中一再表达了对罂粟的迷恋。她在访谈中说,“对于这种东西,我确实有一种要体验一下的欲望。”(同上)在散文中说,“我被吸引了,如果漫山遍野都是罂粟,那就是说漫山遍野都弥漫着粉红色的香气。”⑦另一篇类似于寓言的短篇小说《箱子里的罂粟》中,海男一反华丽、飘忽的语言习惯,有意使用简短朴素的语言和叙事突出日常场景的平淡、乏味、重复,而带来神秘、灾难、诱惑的罂粟作为“缺席的在场”,不动声色地显示了它对日常生活的反拨,其诱惑姿态具有更广泛的意义。——可以说,乐手故事中,作者与人物在某种程度上是互为认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