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悲剧的精神和境界正如在文艺批评中遭到了几乎致命的否定,在文学创作中也遭到了强有力的消解。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出现了一种“告别”和“背叛”的历史潮流。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对中国悲剧的消解。从白毛女与黄世仁的关系在20世纪的变化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历史潮流的演变和发展。 20世纪40年代,贺敬之等所塑造的白毛女对奴役她的黑暗世界是反抗的。白毛女对黄世仁的认识是清醒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黄世仁他是我的仇人!就是天塌地陷我也忘不了他跟我的冤仇啊。他能害我,能杀我,他可别妄想使沙子能迷住我的眼!”对黄世仁的压迫是反抗的,“我就是再没有能耐,也不能再像我爹似的了,杀鸡鸡还能蹬打他几下哪,哪怕是有一天再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吧,我也要一口咬他一个血印。”这种反抗也是彻底的,“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舀不干的水,扑不灭的火!我不死,我要活!我要报仇,我要活!”贺敬之等肯定了白毛女的这种斗争。 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当前作家所反映的不傻的“白毛女”对她们所处的屈辱世界是甘于屈服的。有位作家在中篇小说《何处是我家园》中写了一位不傻的“白毛女”秋月,她不是嫁给黄世仁,而是甘心情愿地接受比黄世仁还要坏的地头蛇查老爷的玩弄。中篇小说《何处是我家园》里的凤儿和秋月忍受不了贫穷的煎熬,自甘堕落。凤儿说:“没钱的时候,我们就不是人,就得做些不是人做的事。”秋月也说:“我不甘心过这种贫苦的日子,我只要能生活得舒适,不管怎么做都行。”在凤儿的百般努力下,秋月是可以保持人的尊严的。但是,秋月却为了过上舒适的日子,放弃了宝山(矿工)的真挚的爱情,心甘情愿地让地头蛇查老爷蹂躏和玩弄。秋月为了“活着”,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人的尊严,什么纯洁的爱情,什么人生的价值,见鬼去吧!秋月虽然已心知查老爷欺骗了她,虽然已明白查老爷确如人所说的“笑面虎”,虽然知道查老爷安排她走是想要长久地得到宝红,可她想,就是明白了这些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如她一样渺小的人们的生活都是操纵在查老爷们手上的,由他们编排。纵是看透看穿了,也还不是得依从他们?如果反抗了,难道就比服从了好些吗?而既然是渺小的一群,能做到什么反抗?不就是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与其这样,莫如由他去好了。看来,秋月对她的奴隶地位不是没有意识到,她意识到了她在受欺骗和被玩弄。但是,在秋月的内心深处,竟然没有多少反抗和抵触,甚至越来越有点自得其乐了。秋月这种好死不如赖活的自甘沉沦,这种放弃人的尊严的自愿服从,就是“奴在心者”。当前作家这种“对着写”,不是为了反映现实生活的溃烂一面,并进行坚决的批判,而是肯定了秋月的这种生存哲学。 当前这些作家的这种价值取向和现代作家贺敬之等相比,其思想认识绝不是前进的。 当代“白毛女”为了彻底地改变自身的艰难处境,追求个体的自由,纷纷背叛她们所出身的阶级,这是以扭曲人性、戕害人性为代价的。她们不是从根本上捍卫她们所属的阶级的整体利益,而是从这个阶级中分化出去,成为压迫剥削她们所属阶级的阶级的帮凶和帮闲、玩偶和装饰。话剧《切·格瓦拉》所刻画的一位脱离社会(阶级)的解放追求个体的自由“东方之子”,就反映了这种颇有影响的思想倾向。“东方之子”说: 宣扬什么血统论?少跟我卖弄“末代王爷”“最后的闺秀”!我还法兰西友人呢?老子本应该投胎在(指街北)前面香榭丽大道,没落贵族也好,新兴资产阶级也好,反正满门都是金发碧眼。家里有两中国人,全是佣人!(跌手顿足)可怎么愣就给我生在了北京东城南锣鼓巷,地地道道的东亚蒙古人种,世世代代离周口店不远?!唐朝那会儿可以和胡人混血,但中国那会儿那么阔,不混也罢。八国联军那会儿可是机不可失,除了日本,一水的西洋。那一次真是“文明冲突”,正好打一场人种改良翻身仗!没看见人家越南南方,美国兵留下的孩子一相面再一验血全挣上了美元?怎么当时躲在井里的我大奶奶大姥姥没一个儿这么想?如今一照镜子烦不烦哪你就再怎么哼《马赛曲》再怎么唱星条旗再怎么把《独立宣言》倒背得如同“床前明月光”(指着镜子),你还是这张脸!你就再怎么身在小胡同心在白金汉,瞧义和团光着膀子那份儿德性,看美国鬼怪式长得的确顺眼,你还是这张脸!你就再怎么明明是自己又丝毫不是自己,压根儿不是人家却加倍是人家(对镜纳闷),怎么还是这张脸?你就再怎么骂中国咒中国损中国涮中国恶心中国寒碜中国踢中国啃中国撕了中国操了中国(将镜子摔碎),你——还——他——妈——是——这——张——脸!!! 既然街南街北这么老大差别,就多想想怎么跟那边断绝关系,抓紧办移民,路子我都足堂出来了—— 当不了大款就傍大款,开不起银行就抢银行,没投胎富人区就搬进去,不给迁就翻进去,空中不成走地道,没招儿了才讲平等呢,有本事谁他妈当老百姓呀! 现在,当代“白毛女”争先恐后纷纷嫁给“黄世仁”,不少少女傍大款,许多华籍美人变成了美籍华人,就深刻地说明了“东方之子”不是个别的,而是相当普通的。 当代“白毛女”嫁给“黄世仁”,就是对中国悲剧精神的消解。中国悲剧是邪恶势力可以碾碎我们的骨头,但绝不能压弯我们的脊梁。身躯倒下了,灵魂仍然要战斗。“白毛女”嫁给了“黄世仁”,实质上就是取消了反抗,取消了斗争,取消了底层的人捍卫自己尊严、理想的努力和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