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来寻找“五四”白话的源头,当然可以从晚清入手。再早,如胡适所做过的,从中国古代文学来认定白话的“古已有之”,那只能看作是《新青年》同人们高举新文化大旗的一种策略。半部《白话文学史》,只是要增强用古代资源打倒眼前顽固堡垒的力量。至于“五四”时期的白话,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仅仅是几个留美青年学生来来回回写信做诗讨论一年多,也不会即时产生。所以,注意“五四”前社会上除了“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①的势力之外,文学书面语究竟发生了什么样子的变化,已经有了哪些形态上的准备,这才能说清楚“五四”白话的来龙去脉。 我觉得可以从“松动的文言”和“过渡的白话”这两个方面来进行考察。 文言的松动并非只是给现代白话的出现制造出空隙而已。一种行使了一千年以上的文言,作为正宗的文学语言,它几经调整,试图适应时代的发展,到了晚清最终适应不下去了。这次的“松动”型调整,是大的调整,调整后虽然不会直接“和平长入”,自动演变为新式的白话(所以“五四”是一场革命,将旧文学语言要彻底赶下台去),却为新式白话的词法句法形成,预先在革新文言的试验中做了准备。 文言小说达到夕阳式辉煌的是《聊斋志异》,晚清民国之间的文言小说家就要数苏曼殊了。许多人推崇苏曼殊,孙中山称他是革命和尚,郁达夫说他“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早已经是不朽的了”②。胡适则不以为然,说他的小说“尚不可比《聊斋志异》之百一”③。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里也没有提他的名字,以至惹动了当时一部分文人的公愤。但平心静气地看苏曼殊小说的文言,确乎已经酝酿了部分现代气象。细细体味其代表作《断鸿零雁记》里的文字风貌,在文言外观下跳跃的是现代人的心律,如:“余反复思维,不可自聊;又闻山后凄风号林,余不觉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④运用第一人称,表达一个被爱情击中的青年僧侣三郎的内心冲突可谓细致入微,反抗母命的意念也于暗中形成。苏曼殊的思想意识、文学观念比起清末谴责小说的作者不知要新多少,所使用的文言便能尽力容纳人物的心理空间,这就构成了与以往文言的不同之处。 在文言散文领域里,梁启超的“新民体”自然是最出格的,影响也特别大。这种语体的特点我们不妨拿他的重要作品《少年中国说》(1900年)的开头来举例: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虽是文言,但畅达明晰,感隋色彩十分浓烈。接下来,即论“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一段,通篇拿“人”来喻“国”,是这样写的: ……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⑤ 在某种意义上,梁启超将文言部分地口语化和欧化了。这种文言就是他自己概括过的“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⑥这种语体适于输入新词汇、新概念,配合思想启蒙,宣传鼓动,在现代报纸上运用起来正是得心应手。上引《少年中国说》的例子里,仅外国事物词汇一项,就夹杂有“泼兰地酒”(白兰地酒)、“行星”、“陨石”、“埃及”、“金字塔”、“西伯利亚”、“铁路”等等,极大地打破了文言的旧格局。当年为了这种通俗化的文言,梁启超与《天演论》的译者严复曾有过论争。严复不同意文界需要什么“革命”,强调自己的译笔不是给“市井乡僻之不学”看的。⑦梁启超则直截了当批评他的“文笔太务渊雅,刻意摹仿先秦文体”,并指出著文目的应是“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⑧道出梁启超把扩大读者的接受看作是语文真正归宿的新观念。他针对旧文言“言文分离”的要害进行改造,破除思想封闭而达到“言文合”的目标,显然与晚清白话文运动的总体精神及十几年后的那场“五四”白话文运动,都是相通的。 而用文言翻译外国著作(包括文学)的情况就比较复杂。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为了让外来的译品能突破中国传统文化的重重包围,反要使用更古的文言。这是许多翻译家的想法,严复就是这样。不过,据钱钟书重读林译小说得到的感受,认为林纾(琴南)翻译170多部外国小说所使用的,并不是这位后来拼命反对“五四”白话的古文大家所惯用的文体。结论是“林纾没有用‘古文’译小说,而且也不可能用‘古文’译小说”。钱钟书进一步分析林纾的翻译文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