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体白话是五四文学革命后诞生的一种使书面语与口头语相接近的文学语言,在我国最近八十多年社会实际生活中发挥了异常重大的作用。但对于它的具体评价,学术界至今或因接触材料所限,或为陈见偏见所蔽,仍不免众说纷纭。一些学者提出了很有价值的看法,但又似乎把文学革命看作胡适、陈独秀单纯的个人行为;明于个别事实,而昧于总体背景,对新体白话这类重大而复杂的语言现象及其来龙去脉反而茫然。为推进相关问题的探讨,下面愿就新体白话的起源、特征及若干争议,申述个人浅见,敬请方家与读者赐正。 一种被翻译逼出来的新体文 新体白话从何而来?它的产生,当然和十九世纪末期以来近代大都市迅速兴起,市民和新型知识分子大量涌现这些社会条件有关,也和文学革命的倡导以及新文学创作蓬勃发展的客观要求有关。但最早促成它的动因,实在出于忠实译介西方文学的需要。换句话说,新体白话是由面对民众的文学翻译逼出来的。 刘半农1918年5月在《新青年》上发表他的译诗《我行雪中》时,曾写过一段《译者导言》,透露出这方面的信息。其中说:“两年前,余得此诗于美国《Vanity Fair》月刊,尝以(传统的)诗赋歌词各体试译,均苦为格调所限,不能竟事。今略师前人译经笔法写成之,取其曲折微妙处,易于直达,然亦未能尽惬于怀。意中颇欲自造一完全直译之文体,以其事甚难,容缓缓尝试之。”(着重号为引者所加)无独有偶,胡适在《尝试集·再版自序》中,也称用白话翻译《关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诗’成立的纪元”。这里,胡适所称“新诗成立的纪元”,刘半农所谓“完全直译之文体”,都和接近于口语的新体白话有关,只是胡适已获得自己满意的初步成功,而刘半农尚在摸索之中。 瞿秋白在和鲁迅讨论翻译问题时曾说:“古文的文言没有可能实现真正的‘信’的翻译。”这话听起来有点武断。但是,文学翻译要真正准确贴切地传达出原作的风貌、对话的韵味,恐十白还是要靠白话来对译。林纾的古文意译虽也有很大的功劳,但他那种按译者审美趣味随意删节原作、整章不分段落、对话也不分行书写、人名又任意变更的译法,无论如何很难让懂得外文的读者满意。因此,早在清末民初,用白话文翻译外国小说的风气已逐渐出现。周桂笙、伍光建、包天笑、周瘦鹃等都是这方面的好手。而新体白话文,就在这类翻译小说传播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逐渐形成,并被读者所接受。这种白话文与传统白话小说的语言有所不同,它以现代口语为基础,容纳某些文言词汇,避开过于生僻的方言乡音,语法结构上有时虽略带一些外语的痕迹,却比韧顷畅自然,容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请看周桂笙所译侦探小说《毒蛇圈》开头的一段文字,这是父女两人的对话,却没有用引号把两人的话分开: 爸爸,你的领子怎么穿得全是歪的? 儿呀,这都是你的不是呢,你知道没有人帮忙,我是从来穿不好的。 话虽如此,然而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要我帮的。你的神气慌慌忙忙,好像我一动手就要耽搁你的好时候似的。 没有的话,这都是因为你不愿我去赴这回席,所以努起了嘴,什么都不高兴了。 请教我怎么还会高兴呢?你去赴席,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所为的不过是几个老同窗,吃一顿酒。你今年已经五十二了,这些人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五十二岁!姑娘,请你不要把我的年纪来弄错,这不是说错了我的日子,犹如咒我一般吗!至于讲到这顿酒,却是我们同窗的一个纪念会,会中的朋友,差不多还有许多没有见过的呢!然而内中有一个人,是我很相好的。此人与一位大臣很知交的,所以我想托他在政府里替我请奖呢;难道我真为的是吃一顿么! 《毒蛇圈》译文登载在1903-1905年《新小说》第8至24期上。那么早的时候,就运用这样顺畅的不带什么方言的白话文,表达得又是如此曲折细致,实在很不容易。伍光建译的《侠隐记》和《续侠隐记》也有这类好处。请看《续侠隐记》第21回中的两段文字,它们写的是路易十四时代被红衣主教黎塞留逮捕却要决心越狱的一位公爵的心情: 过了几分钟,看守官(指拉勒米——引者)果然来了,对局下棋,公爵很费心思的想。看官要晓得公爵关在监里已经有五年了,过这五年,如同过五十年一样。眼前既然有了逃走的法子,只有两天就可自由,公爵却非常的着急。他现在还不明白脱逃的法子,只听到可以脱逃的话,却不知其中办法,大约见了点心馅子才能明白。但是他的朋友之中,是那一位替他如此出力呢?关了五年监,还有这样义气的朋友,真是十分难得,心里着实高兴。最料想不到的,是这班朋友之外,有一个女人还是没有忘记他。公爵有了这些心思,自然是下不好棋的,输了又输,看守官赢的极高兴。但是就这样,公爵又消磨了三点钟。 天快黑了。公爵以为天黑了,就好睡觉。谁知睡觉这件事,同会做作的女人一样,越想他,他越不来。公爵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翻到半夜,好容易睡着了,作了一场恶梦,天亮时惊醒起来。他梦的是两膀长出翅来,他先是学飞,起初还可以勉强飞得起来,后来飞得高了气力不足,坠在无底深坑。惊醒了,出一身汗,觉得十分疲惫。再睡下去,恶梦更多,更离奇了。梦来梦去,无非是越狱。有一回梦的是找着一条地道,吉利模(公爵的仆人——引者)拿个灯笼在前,他跟在后,两个人摸壁向前走。那条地道越走越窄,后来走不了,两壁收窄起来,几乎要把他们夹死。他还是拼命的往前走,也走不了。看见吉利模向前走,他想喊他回头来,又喊不出。听见后头有人追赶的声音,越赶越近了,逃是逃不脱的了。他越往前走,地道越窄。后来听见拉勒米大笑的声音,一手放在他肩膀抓回牢房里,看见有三个坟,都是从前死在监里的几个大官同王族。旁边挖了一个新坑,仿佛是预备他用的。后来醒了,不敢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