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是《台北人》系列小说中的一篇,完成于1966年。1981年改编成同名舞台剧,在美国和台湾演出均获得巨大成功。忠实于小说的意蕴,又配以演员出色的表演、优美的音乐以及服饰、舞美,共同构成了一个凄美哀婉的世界和一个人或一群人梦醒时分的痛苦。小说《游园惊梦》已经成为汉语读者非常喜爱的文学经典,本文有意识地选用一些批评方法,对《游园惊梦》进行文本分析,探寻其艺术价值形成的机制。 一、叙述角度的自如转换与意识流手法中的诗意表达 由于中国传统白话小说脱胎于话本而擅长于叙述,其叙述视角基本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描写、议论、抒情自然地融合于无所不知的叙述者。这个叙事传统滋养了古代小说家,也为现代小说家所娴熟。白先勇既充分地继承传统叙述的自如便捷,又富有创造性地拓展了叙述视角,达到了传统手法与现代手法的圆融,突出体现于三个层次叙述的递进。 第一个层次,《游园惊梦》在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中加入局部人物的第一人称视角,并且两种叙述视角互相结合、穿插。这个特点主要体现在小说开头和前半部分。小说开篇,叙述者面对一群军界官员和将军夫人们,这些人大多经由南京、上海来到台湾,空间在时间的隧道中变迁,其间荣辱盛衰、人世更替、生离死别,有很多撕心裂肺的故事,只有采用俯视角的第三人称叙述,才能统观审视和把握。人的心理世界和感情线索对于小说太重要了,白先勇深得个中三昧。因此,他不满足于时代风云变幻的客观记录,他需要进入人物心理和感情深处,以便寄予对人生、爱情乃至人世的理解。如何解决既有俯视角的历史叙述,又有感情和心理的深度描绘这个难题?在第三人称俯视角叙述中穿插人物视角的局部叙述,成为作家的艺术选择。 西方经典叙事学认为,第三人称叙述同时可以具有“外视角”与“内视角”。作为“内视角”的人物的眼光往往较为主观,带有偏见和感情色彩,而作为“外视角”的故事外叙述者的眼光则通常较为冷静[1](P217)。所以窦夫人桂枝香大宴宾客,邀请昔日得月台唱昆曲的各位姐妹们,这个起笔就采用了俯视角。引出了钱夫人后,叙述视角便转为钱夫人这个内视角:“窦公馆的花园十分深阔,钱夫人打量了一下,满园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树木花草,……钱夫人一踏上露台,一阵桂花的浓香便侵袭过来了……”在窦夫人指引下,钱夫人一一见过诸位客人,这些客人也都是从钱夫人眼光看到和接触到的。这个视角非同一般,钱夫人经历过荣华富贵,见识过各种公馆,窦公馆自然地被置于比较视野中。至于这些客人,有南京时的旧相识,比如天辣椒蒋碧月,赖夫人、刘副官等,也有在台北兴起来的新人,比如徐经理徐太太,程参谋等,新人与旧人同时处于一个场合,从经历了历史变故的钱夫人眼光看出去,引发的感慨当然具有特殊的意义。 第二个层次,钱夫人出场后,虽然没有“我”这样的标志性第一人称叙述者出现,但是因为频繁地采用钱夫人视角,实际上已经采用故事中人物的眼光来叙事了。于是,叙述视角发生了一个重要变化,即出现了叙事学所指出的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在这种回顾性叙事中“通常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1](P238)。如果我们将从钱夫人眼光看到和感觉到的认作是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就会发现,钱夫人确实在追忆,现场的人、景物和氛围都是勾起她回忆的条件。 但钱夫人如今所知肯定会比当年在南京时所知的要多,她在追忆,也在重新回到当时的体验。比如,客人们都到齐了,窦夫人来请大家入席,人们推让着,窦夫人让钱夫人先坐下。这时“钱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来也不必退让……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日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这样的追忆连带着也传达出了当年的体验,这个视角具有比较和引起伤感的功能…… 第三个层次,意识流叙述线索。钱夫人的人物视角叙事,仿佛在积蓄力量,当酒力上来,钱夫人的感情也蕴积到相当程度时,意识流呼之欲出:完全中断窦公馆宴请宾客唱昆曲的现实线索,在钱夫人意识流动中回到当年在南京酒席清唱会的情境中去。《游园惊梦》的圆熟精致的艺术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后半部分采用意识流手法且转换自然。白先勇自己曾经说过:“我写这篇小说写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较传统的手法写内心的活动,我都不满意。起初我并没想到要用意识流手法。女主角回忆过去时的情绪非常强烈,也有音乐、戏剧的背景,为了表达得更好,尝试用了意识流手法。”[2](P267) 自然地转换为意识流手法,这符合人物心理规律。英国心理学家瓦伦汀(Walentine)、贝尔纳(Berlyne)、海尔森(Helson)等,都提出过渐进唤起理论。他们的实验审美心理学认为,人们的审美情趣,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慢慢地调动起来的,无论是从作家创作角度讲,还是从读者接受角度讲,都有一个心理唤起过程,即由简单到复杂,由直白进入曲折,由缓慢发展到紧张的渐进过程。其实,这也是人的一般心理规律。在窦公馆豪华铺排的宴席上钱夫人多喝了几杯花雕,又受到天辣椒的刺激,眼前景象唤起了当年在南京清唱会的景象,天辣椒如何对待她的亲姐姐桂枝香,勾起了在南京清唱聚会上发现自己亲妹妹与自己情人郑彦青郑参谋的私情,一阵急怒,哑了嗓子。此刻,由于听到《游园惊梦》,触景生情,心理上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她一生中最痛苦的经验……以往经验和眼前情境所形成的合力唤起并且推动了钱夫人的意识流动。意识流“这是威廉·詹姆斯在他的著作《心理学原理》(1890)里所使用的一个词组,特指在一个清醒的头脑中,源源不断地流动着的思想和意识。‘意识流’现在表示现代小说的一种叙述方法……自20年代始,意识流就成了文学叙述的一种模式。作家利用它来捕捉人物的心理活动过程的范围和轨迹。在这一过程里,人的感觉认知与意识的和半意识的思想、回忆、期望、感情和琐碎的联想都融合在一起”[3](P346)。在这个文本中,钱夫人意识流获得了丰厚的艺术效应。第一,原本是窦夫人宴请的场面与故事,现在变成了眼前的窦公馆故事和当年钱夫人在南京酒筵清唱会上故事的重叠。两个时间横断面上的两个故事,在钱夫人意识流中重叠在一起。读者阅读过程不断地辨析两个故事,实质是给自己讲故事。他们理解了两个故事的关系,也就理解两个故事重叠的深层含义。第二,借助于意识流手法捕捉到了昆曲的旋律。文本中意识流动中仿佛起到灵魂一样作用的是音乐,这不仅表现在不断地出现《山坡羊》《皂罗袍》等各种曲牌名字和《牡丹亭》里的唱词,而且表现在意识的流动完全随着音乐旋律而前行,读者捕捉到了音乐旋律,也就对于钱夫人意识中的丰富复杂的内容有了理解,而理解钱夫人意识中的丰富内涵,也就欣赏了昆曲艺术。第三,钱夫人的意识流将情绪引向高潮,在文本中自然地形成了跌宕起伏的效应,一个圆熟、和谐并且具有波澜之美的艺术品就这样臻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