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5月, 西川满的理论导师岛田谨二在《文艺台湾》上发表《台湾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文,试图借助法国殖民者在中南半岛的殖民文学的发展状况等,为所谓“外地文学”勾勒一般性图景。他将殖民地统治划分为三个时期,亦即1、“军事的征服、未开地的探险时代”;2、“采究调查的组织化时代”;3、“物情平稳,移住民开始思图作物心两方面的开发,也就是所谓的‘纯文学’产生的时代”。他认为,“首先军事上,政治上的征服就会有战记和纪行等文献,但文化普及而物质、精神双方面的开拓一进行,才会出现imagination的文学”; 而从外地居住者怀有的心理必然性来说,“其文学的大主题可分为:外地人的乡愁,描写其土地特殊的景观以及土著人外地人的生活解释三种”,并认为这些要称为exotisme(异国情调)文学最为正确。虽然岛田也认识到:“从来的exotisme文学是土俗的外表风俗描写为主,显出易沉溺于众多旁观者所眺望的外在兴趣,而真正把握住居住于其地之人之心理特性的作品极为稀少”,因而提出将“exotisme和心理的现实主义浑融为一体”,以达成真正的对“此地的生活的文艺解释”的作品(注:岛田谨二:《台湾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叶笛译,原载台北《文艺台湾》第8号,1941年5月,译文连载于高雄《文学台湾》第22、23期,1997年4、7月,引文见第23期第178、180页。),但受限于作者的殖民者身份和立场,这种文学实在难以产生。 西川满的《台湾纵贯铁道》、滨田隼雄的《南方移民村》和庄司总一的《陈夫人》被视为日据时期在台日人作家的长篇小说代表作(注:这是叶石涛的看法,反复见于他为三部小说中译本所作的序言中。西川满《台湾纵贯铁道》,1943年7月起在《文艺台湾》连载,黄玉燕译,台北:柏室科技艺术公司2005年2月初版;滨田隼雄《南方移民村》,1941年10月起连载于《文艺台湾》,黄玉燕译,柏室科技艺术公司2004年10月初版;《陈夫人》(第一部《夫妇》)1940年11月由通文阁在东京出版,第二部《亲子》1942年7月出版, 黄玉燕根据鸿儒堂复刻版中译,台北:九歌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改名《嫁台湾郎的日本女子》)。)。就题材而言,《台湾纵贯铁道》属于岛田谨二所谓伴随军事、政治上的征服而出现的战记、纪行文献,而《南方移民村》和《陈夫人》则可视为“物质、精神双方面的开拓一进行, 才会出现imagination的文学”,只是前者更属于物质开拓的范畴,而后者却更侧重于精神方面的描写,在对复杂人物性格和台湾庶民生活细节的细腻刻画中,开掘人性的深度,甚至写出了在现代性、本土性和殖民性的复杂纠葛中台湾人的精神苦闷和困境,因而比西川满、滨田隼雄的不无概念化之嫌的作品更具文学性。 一 西川满在其小说的《后记》中自述道:“我决心以殿下从澳底登陆到台南的升天的期间为经,把从幼时即眼见耳闻的,从刘铭传以来的纵贯铁道的秘话为纬,来描写日本的作家尚无人着手的草创期的台湾。”或者说,小说描写了日本北白川宫能久亲王率日本近卫师团,从台湾北部海岸登陆,继而进占基隆、台北,又历经新竹、彰化、嘉义、台南等战役,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完成了对全台湾的占领,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战记”小说。小说描写的主要对象不外有二,一是日军方面(包括若干支持日军的德国人),二是以台湾同胞为主的中国军民。 在对日军的描写方面,首先,作者着力渲染日军官兵的神勇、忠诚、敬业,勇于为国家牺牲的精神。他们在战前往往摩拳擦掌,积极请战,战斗中则奋勇争先,前仆后继,其“决死的攻击”使得敌军恐惧、崩溃(第189页)。即使战斗受挫被围,他们也发扬武士道精神勇于自戕,如樱井运粮队的作为(第242页)。 作者并将日军将士的“神勇”归于其所具有的“正义感”。如描写日军士兵攻入市街,“宛如一团蓦进的火球似的,那是由于正义感的愤怒燃烧的血肉的炮弹”(第259页)。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却是作者极力将日军打扮成纪律严明、亲民爱民的“王者之师”(第360页)。如在基隆的巷战中,“街民未死一名。 尽管军方不得不忍着对于战策不利的作法,但为了保护良民不得不如此”(第55页)。接近台北,小岛上校认为军队夜里入城恐会惊动善良市民,便命令军队在大池畔露营(第83页)。在进入新竹时,由于军队无处安营,不得已将其部分安置于民家或谷仓,为此日军上校特别谕告部下注意:各人应细心保护安抚人民,万事应以柔顺温和为旨,以一视同仁的精神,发挥皇军的真价值(第191页)。攻入嘉义城时, 日军的榴霰弹落到市中心,引起火灾。那时尽管在交战中,但日军少将命部队先灭火,因此“不知救了多少市民”,发挥了“日本军队的真精神”(第361页), 尽管这场战斗日军死伤寥寥,但仍急设医院,“是为了受伤的敌兵,以及无辜受炮火波及的街民而建的”(第360页)。敌军尸体中出现几位妇女的尸体,作者赶忙宣称并非日军所为,“军规的整然,实在可以说是日本军队的名誉”(第362页)。 由于日本占领台湾时实际上遇到台湾军民的激烈抵抗,情形十分惨烈,作者有时难免露出“马脚”,如进入西螺时,日军包围市街并放火,火势炎炎燃烧,黑烟冲天,一直燃烧了好几个小时,对此暴行,作者以受到“贼徒”(指抗日军民)抵抗为由,用“不得已”一词轻轻带过(第355页)。而北白川宫发出“扫荡匪贼”的命令, 也是因为有的“匪贼”表面上投降,却以狡猾的手段,再三地射杀日军,因此,“要救真的良民,使台湾成为皇上,除了使其折服以外,别无他法,所以开始彻底的扫荡匪贼”(第269页)。这些描写无异于为血腥屠杀寻找借口。作者甚至将外国人嗟叹日本占领台湾“出乎意料之外的费时日”的原因归于日本政府的“仁慈”和自我牺牲精神,称:“日本政府未一举遣送大军征讨台湾,从最初便有某种程度之牺牲的心理准备,仅以一个师团讨贼徒,同时抚顺此地的住民”(第3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