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特把历史写作看作一种话语形式,“历史写作中明显存在着话语的手段,不仅表现在形式单位上——譬如‘音变’,而且表现在主题单位上——譬如‘内容’的类别和宏观结构”(注:(美)戴卫·赫尔曼主编,马海良译:《新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5月版,第178页。);海登·怀特进一步拆解历史建构的行为过程,分析历史写作中庞杂繁琐的操作程序。长期以来对“历史”的迷信终于在结构主义以及后结构主义的轰击下粉碎了,“历史”不再被当成一架忠实记录的古朴摄影机,相反,它更像是一个永远不能完形的拼图,其趣味性正在于选择、组合和拼接的过程,历史话语不可能达到真实界,它的全部作用在于培植一种真实性的效果,正如我们紧张地关注、目不转睛地凝视,寻找能够互相接洽的版块,这种对过程的关注代替了对结果的偏执。没有必要再把历史当成神圣的偶像,当众多历史叙事围绕时,我们发现任何一种历史呈现方式都永远无法穷尽事实的真相,因此它的价值也并非在于“记录”的“真实性”,而恰恰在于叙事的“虚构”和“想像”。呈现历史的叙事行为以前所未有的姿态获得了人们的重视,与此相关的叙事者、叙述视角、叙述话语和声音等一系列问题也随之慢慢凸现,人们终于放弃了对真相唯一性的追逐,转而在承认真相多面呈现的基础上探讨呈现的内在动机,“历史”于是获得了新的表现活力。 “学术领域反思自身的一个方法是回顾自己的历史”(注: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5月版,第160页。),既然历史呈现是一个可供开掘的丰饶领域,那么它就必然能为学术研究提供多方位多角度的资源参照。可以说,“回顾历史”不是一个追问终极真理并以此判决是非的仲裁性举措,而是意在审查透视历史建构的行为主体的精神动态,并借由对这种精神动态的深入分析,进一步发现学科自身的生长轨迹。因此,我们有必要关注“台湾文学史”呈现的相关问题,这首先是基于学科建设的需要,学科历史是学科建设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任何一门学科都有属于自己的发展历史,这种历时性地位使学科获得某种共时性的身份凭证。对学科历史的整理、归纳和描述不仅提供了必要的数据和文献资料,更重要的是,资料收集背后的操作程序不是简单的个体行为,它往往能够映照出当时学科理论的秩序、规则等结构特征以及演进变化等动态行程。其次,对学科历史的关注也有助于学科的发展提高。学科必须有自己特殊的研究对象和相应的研究成果,而一门学科要发展提高,就不能僵化现有的研究成果,对研究成果的再审视和再研究往往能开拓更广阔的思考和探索空间,成绩和不足都能为学科的理论建设提供充足的理性支持,在这种充实完善的过程中将学科研究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既然形成了自己的研究区域,就势必需要关注自身的学科历史,不仅是研究的历史,也包括研究对象的历史,正是凭借手中的历史航线地图,我们或可在茫茫大海的浮荡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位坐标。 “台湾文学史”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命题。我们当然知道,它整理描述的是台湾的文学历史,但是问题正出在对象的特殊性上,“台湾”和“文学史”都是两个关键而又难解的概念,首先,关于“台湾”,正如王力指出的:“20世纪的台湾文学是一个具有多重研究意义的对象。从台湾被日本割据,后又为国民党政权长期据守的政治变迁看,这是一部民族文化与异族文化抗争承传的艰难历史,也留下了国民党政治文化的深刻烙痕。从50年代后台湾与西方文化的特殊联系看,台湾文学又是反映东西方文化交流、尤其是汉语文学现代化得失的活化石。因此,铸就了20世纪台湾文学基本形态的‘五四’新文化,和殖民文化、党制文化、现代工商文化以及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构成了解读20世纪台湾文学的多重参照。”(注:王力:《“现代性”视野中的台湾文学史——评《20世纪台湾文学史论》,《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年第1期。)“台湾”作为一个文化活动场域,虽然隶属于中国文化的总体版图,但在长期诡谲曲折的历史变动中,已经逐渐游离于版图之外,异质声音不绝于耳,这正是台湾的特殊性所在:既有千丝万缕的文化母缘承续联结,又有暧昧难明的文化自主疏离。这样特殊的活动空间必然孕育出相应的文化性格、若即若离的态度、多元共生的局势,使得台湾文学本身充满冲突碰撞,不易辨认识别,而“两岸相隔”的观察距离更增添了梳理整合的难度,这是我们研究台湾文学存在的问题。其次,关于“文学史”书写,洪子诚早已指出:“‘文学史’实际上包括两个层面:一个是‘发生的事情’,另一是我们对这种联系的认识,和对它的描述的本文。前者是历史事件,是研究描述的‘对象’,是作为‘本文’的‘历史’得以成立的前提,可以称为‘文学的历史’;后者则可以叫做‘文学史’,它的研究成果则是‘文学史编纂’。”(注:洪子诚著:《问题与方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8月版,第19页。)我们这里谈的“台湾文学史”即“台湾文学史的编纂”,文学的历史是一个诡异的秘咒,一方面,文学是人类特别的一种精神文化活动,以虚构和想像的叙事行为为主,不论作者做了多么真诚深刻的自我剖视,只要形诸文字,其对于真实性的传达和探求就始终置于形而上层面,文学从来就是“叙事”的先锋;另一方面,如前所述,历史呈现虽然也是一种“叙事”行为,不可避免主观意念的介入,但它的目的就在于尽量避免“虚构”的干扰,力图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的核心,这仍然是它得以确立地位的标志,当这种叙事行为置入文学领域时,就产生了一个疑点:如何以叙事方式追究虚构的叙事行为之“真实性”?这一追究过程具有多少吊诡性质,对其的解读能为学术建设提供什么参考意义和价值?这是所有文学史书写作普遍存在的问题,而在面对“台湾文学”如此纷繁的图像时,编码的工程显得更严峻,在这一运作过程中,书写主体的位置尤为重要,它直接影响了观察的视域。本文谈论的“台湾文学史”的书写主体都是身处台湾这个文化活动现场之外的大陆学者,这里将这种隔岸的历史写作称为“此岸书写”,他们对台湾“彼岸”的文学历史观察是在距离的对视下发生的,表现在具体本文中,必然反映出视野的偏差以及隐含在偏差背后的文化理念特征。距离的存在固然造成资料整理和收集的困难,有可能带来写作的缺漏,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远离“中心”的冷静客观态度,是值得分析的一种文化视野现象。这里特别指明“理论视野”,主要是基于文学史写作特性的考虑,文学史写作既然力求接近事实真相,就必须要做到归纳与分析的理性化和数据化以及研究成果的理论化,因而其观察视野也必然被统摄在理论建构的系统下。通过这种“此岸书写”展示的言说疆域版图,或能一窥大陆关于台湾的文化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