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陆先生,请谈谈您的治学经验。 陆:谢谢。“经验”说不上,只能谈谈情况。从1955年起,我开始发表与文学有关的文字,迄今已五十年。新时期以前二十二年,我发表了几十篇文章,与人合著论文集《论〈红日〉及其他》(共收5篇,我写的2篇)等。这些文字,正确和错误参半。正确或言之成理的大多是对新作的评论和相对而言是纯学术问题的探讨,从数量上说占多数。错误的文章,虽只几篇,但性质和影响很坏。我粗暴地批判过胡风同志、丁玲同志、冯雪峰同志,也错误地反对过李何林同志、周勃同志的很宝贵的观点。近二十多年来我在不同场合,以口头或文字形式坦诚地谈及,作过自我批评。而所有被我反对过的同志,无一对我表示不满。胡风同志无一面之缘;雪峰同志,在七十年代中期为《热风》注释曾请教过他,蒙他热情接待。丁玲同志在1980年曾来武大,校长要我致欢迎词。我说,我不宜讲话,如定要我讲,我得先检讨,会引起丁玲同志不愉快的回忆。终于未开口。周勃兄是我的至交,他多次说,我们在五七年是观点不同的同志式的讨论。李何林先生的态度,更令我一生难忘。1975年冬,我将武汉大学中文系我、孙党伯、唐达晖等执笔编写的《鲁迅及其作品》,寄请李先生教正。蒙先生多所嘉许。湖北人民出版社原已拒绝出版,得知李先生给予很高评价后,主动索取李先生信(注:这封信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有关领导传阅未退还我,故《李何林全集》中李先生给我的信,缺第一函。)及我们的书稿。并于1977年11月正式出版。这时,李先生与我并未谋面,但主动向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同志推荐我到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工作。此事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但我感激之情更深。新时期以来,李先生和王瑶先生、唐弢先生等前辈学者给了我许多支持、帮助,我在学术上的微小成绩,和前辈学者的鼓励分不开。例如在研究鲁迅与尼采的过程中,王瑶先生命我给北京大学的研究生、青年教师作学术讲演,乐黛芸、严家炎两位学兄陪同。李何林先生邀我到鲁迅博物馆作学术报告,他老人家亲自督促其他同志为我安排住宿,离京那天,他先令司机送我到火车站,然后他才回家。我在搜集新诗史资料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新、老朋友(1956、1957年因我工作需要在文学所借住一年半)都给了助力。上海、浙江、广东、云南、湖北、四川等省、市的不少同志也伸出了援助的手。没有这些支援,要完成新诗史的写作,是不可想象的。 记者:能否请先生总结一下呢? 陆:从我新时期前二十多年的教训中,我逐渐拟定了自己从事学术活动的一些准则:第一,从观念上、思想方法摒弃“二元对立”。认识到:对任何事物,并非只有正确和错误两种;往往是多种,经过矛盾、冲突、互融、互补,然后抵达一个新的认识高度。因此,不能跟“风”,不能轻率表态。结论只能产生在自己认真研究之后,第二,严格区别政治问题与学术问题的界线,一时分不清的,宁肯作学术问题对待,千万不要将它作政治问题。因为后一种做法会伤害那些最有作为的学者,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第三,在学术讨论中,对人对己,坚持以理服人,以史实和事实服人。反对以势压人,以众“唬”人。在学术领域,人人平等,谁都没有横蛮的特权,这里不许霸道通行。 记者:我想可以进一步请您谈谈真正的学术研究的经验了。 陆:可能会使您和读者失望,我谈的一部分只是理想,自己也未能做到。 搜集资料,尽管现在传媒已现代化、信息化,但难度仍很大。且不说大的课题,仅就单个作家资料而言,要想达到无遗漏境界,几乎也做不到。《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我得杭州大学郑择魁、陈坚二教授之助,抄得半篇,另半篇迄今未发现,但《新浙江》系公开发行的报刊,也许将来会有人查到。又如徐志摩委托凌叔华保管的“百宝箱”中的文字资料,据凌叔华八十年代初给赵家璧(注:八十年代,赵家璧先生曾将凌叔华女士寄给他的几封亲笔信示我。凌叔华在信中说,有两位著名的女作家分别写信给她,要求把徐志摩日记中涉及她们的部分去掉,信点明二人的名字。因牵涉隐私,故此处亦不便明说。)先生亲笔信,其中有多人隐私,徐氏日记原件恐已毁,估计只能间接推断了。《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集全国鲁迅研究界数百人之力搜集,也不能说,已搜罗无遗。至于写新诗史,我家有三人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除一人只花了近十年时间外,二人集二十五年之功,搜集有关资料,所用岁月,远远超过我撰著的时间。而这,只是资料的主体部分,其他尚有很多需要必须掌握的东西。 理论原则。“新诗史”顾名思义,应坚持“美学的观点和历史的观点”[1](P15)。“史论”很重要,但反对“以论代史”,“论”是不能代“史”的,也“代”不了“史”;我也不同意“以论带史”。历史有它自身运行的轨道,并不按某个人或某些人的指令或主观愿望向前发展。 记者:听说您对诗歌流派问题有些自己的看法,请谈一谈。 陆:我在《新诗史·前言》中说过,任何一个流派,都有其他流派的缺失和自己的优长,也有这一流派的特有的局限:任何一个流派,大多数或绝大多数诗人是平庸的,只有少数是优秀的,如果有杰出的,也是个别的;并非有某一流派的特色,就身价百倍。我不太同意现在流行的庸俗的进化论:认为后出现的流派优于先出现的流派,现代主义优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后现代主义又优于现代主义。是的,现代主义有它独特的艺术素质,但同时也失去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所具有的某些艺术魅力。一些诗人在不断变化中,如创造社的王独清由浪漫主义成为比较典型的未来主义,《IIDec》字体和标点符号的特异(注:有时表现为字体和标点符号愈来愈大,有时用象征性的符号作为诗意的表现。),是明显的标志。后来,他又并不坚持未来主义。戴望舒融化了多种流派,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都有,艺术营养中外古今都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