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作者的疑窦 路翎中篇《饥饿的郭素娥》,从作者跟他友人的通信推测,应该完成于1942年5月份。先从《路翎书信集》里节录几段文字,是有关路翎初期创作《饥饿的郭素娥》的基本设想和创作状态的,这些记录应该对我们准确地了解这篇作品有一定的帮助:第一封信是路翎于1942年2月9日写给聂绀弩、彭燕郊的,信中提及:“正在写《恋爱的小屋》一篇东西,也是工人生活一类的,但觉得自己占的位置太大……要能写得像样就好了。”[1] (P.5)这篇《恋爱的小屋》是《饥饿的郭素娥》在发表前的原题。从这封信可以看到,路翎在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写作的主题应该侧重在工人生活。同时作者苦恼于“自己占的位置太大”,这应该有所暗示,下面再作分析。接着的一封信写于1942年3月2日,作者说《饥饿的郭素娥》“写成要在月底,……我现在正在受着损害,但人是这样的人,是没有理由抱怨的”[1] (P.7),作者的创作环境并不是很好,似乎自己也正处于生活的困顿之中,但作者的态度是顺其自然,人生就是如此,抱怨无益。第三封有关此篇文章的通信写于同年5月1日,路翎告诉友人:“中篇已定稿,但自觉问题十分多,不便仓促的拿出来。”[1] (P.12)显然路翎自己对自己写成的文章也存着很多疑惑,但是为什么作者本人会在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及刚写完,就已经觉察到自己的作品有问题呢?不过路翎在这三封信中都没有把他自己感觉到的这篇作品的问题讲清楚,直到这篇文章发表之后,我们在胡风为《饥饿的郭素娥》写序中才看到作者对这个问题作出了一个仍然很模糊的回答。 二、原始强力:进入文本的表面途径 1943年3月,胡风把《饥饿的郭素娥》编入“七月新丛”,由希望社在桂林出版。后来这一中篇跟路翎的另一长篇巨著《财主地儿女们》一起,成为公认的路翎的代表作,在大陆和港台的多部文学史中被不断提及。那么这篇作品到底写了什么让大家对它赞不绝口呢?在胡风的序中,他提到路翎自己说的一段话:“郭素娥不是内在地压碎在旧社会里的女人,我企图‘浪费’地寻求的,是人民的原始的强力,个性的积极解放。……我只是竭力扰动,想在作品里‘革’生活的‘命’。”[2] 后来这段话被反复引用,成为读者进入《饥饿的郭素娥》这篇文章的主要途径,同时也规定了对《饥饿的郭素娥》可能有的阐释。而在《饥饿的郭素娥》之前之后,路翎还创作了其他多篇涉及到底层人民的原始生命强力的文章,之前的有短篇小说《黑色子孙之一》和《何绍德被捕了》等等,之后又有《卸煤台下》、《蜗牛在荆棘上》及《王老太婆和她的小猪》等多篇中短篇小说,其中的何绍德、黄述泰再加上本篇中的郭素娥、张振山等形象一向被评论家们看作路翎作品中反映劳动人民身上的原始生命强力的代表人物,以至于后来“挖掘”、“表现”劳动人民的原始生命强力成为众家研究路翎的学者们公认的路翎小说创作的基本主题,这个可以见钱理群先生的《探索者的得与失——路翎小说创作漫谈》,还有杨义先生的《路翎——灵魂奥秘的探索者》等评论文章;有的专著中还对“原始强力”做专章讨论,例如朱珩青先生著的《名家简传书系》中的《路翎》传就安排了一个专门的章节,叫做“原始强力与郭素娥”[3] (P.60)。(对此提出异议的目前我只看到刘挺生先生的《路翎小说的深层意识与本体特征》一文,见《文学评论》1995年第2期,但是似乎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当然研究者们这么看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对原始强力的描写和偏爱几乎可以被看作是路翎创作中的一个情结,他在他的作品中一再向读者提示:在人民群众身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自发的、深藏于内心的、具有强大破坏力的原始生命力量。而《饥饿的郭素娥》这篇最为典型,因为路翎直接提出,他写这篇作品就是为了寻求人民的原始强力,直到1985年他在写有关胡风的纪念文章的时候还清楚的提到,当时跟胡风在讨论《饥饿的郭素娥》时,他说:“在《饥饿的郭素娥》中,我是企图描写‘原始的生命强力’来反对‘精神奴役创伤’的。”[4] (P.284)而当时胡风的回应是:“他也这样看,很高兴我提出‘精神创伤’少的人民的形象。”[4] 无疑,在写作《饥饿的郭素娥》的时候,作者是有明显的创作动因的,甚至可以说是主题先行,那就是用“原始强力”来冲击、震醒因为饱受“精神奴役的创伤”而麻木、萎靡的国民的精神,撒下反抗的火种。 诚然,作家对于自己的创作,往往因为理智而形成一个清醒的认识,它有可能成为我们到达作品的桥梁,但有时候这种认识却是一道鸿沟,如果不能跨过作者设置的这个障碍,我们就不能看到作品的真正面貌。因为极有可能恰恰是在作者清醒认识的背后,隐藏着作者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如果过分迷信作者的自述,那么我们就很有可能迷惑于作品的表层结构而不去深究由于作者的疏忽而无意中在作品里泄漏出来的种种症候和疑团。用路翎自己的话说:很多时候,很多东西是不能完全为理性所控制的,在写作的时候更是如此。这里可以对前文提到的那封信中作者苦恼在作品中“自己所占的位置太大”做出回应,就是说虽然路翎在构思这篇作品的时候已经为它规定好了明确的题旨,可是在具体写作的时候,他个人的情感和无意识趋向就出来捣乱了,使得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其中的问题和矛盾,但是路翎的感觉虽然准确,却依然是模糊的,他自己也不能说清楚。 三、故事核:寻找作者的潜意识趋向 进入文本,我们可以总结出《饥饿的郭素娥》的故事核是:肉体和精神遭遇双重饥饿的郭素娥,试图依靠男人的力量反抗自身的悲剧命运。故事的主线在郭素娥和张振山之间展开,而郭和另外两个男人:刘寿春、魏海清的关系则围绕主线时隐时现。刘寿春是郭素娥的鸦片鬼丈夫,正是他直接造成了郭素娥精神和肉体的饥饿,他同时还是郭素娥实现逃离矿区、改变命运的梦想的绊脚石;而张振山跟魏海清是一对情敌,但是在竞争中,张振山因为在各方面的明显优势,轻易击败魏海清,接替他成为郭素娥的入幕之宾。但是命运和现实不是按照郭素娥的设计来进行的,甚至不是按照作者的安排来进行的。在决定郭素娥命运的最后关头,强力者张振山选择逃走,只是在临走之前放了一把毫无意义的泄愤之火。而魏海清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当然是符合他自身性格发展逻辑的懦弱,眼睁睁的看着郭素娥被虏走,最后郭被以刘寿春为首的封建势力折磨至死。我们可以看到,这其中郭素娥和张振山应该就是胡风所说的“精神创伤少”的人民的形象,路翎也正是希望通过他们身上爆发的原始强力来反抗几千年封建统治下劳动人民身上的精神奴役的创伤。郭素娥从小就被父亲抛弃到山里,丈夫又是一个无能的鸦片鬼;而张振山从小就是一个流浪汉。作者这样安排显然有利于后面情节的合理展开,因为正是这样,这两个主人公身上才更少封建礼教压迫的痕迹,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作者试图挖掘原始强力的对象,尤其是被郭素娥设计成自身拯救者的张振山,在全文的一到十一章中,作者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的笔力和心思,展示了他的众多优点:外貌魁梧英俊,性格雄强狠恶,有技术,识字,能读报纸,有号召力,甚至有了初步的阶级觉悟,懂得团结工人跟工头、资本家斗争……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人觉得他一定可以而且有能力成为把女人拯救出深渊的英雄或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