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译的主张与以文言述学 从政治史、思想史角度,或从文学史、教育史角度谈论“读古书”,因其思考的层次不同,完全可能发展出同样合理但大相径庭的工作目标及论述策略。我要追问的是,为何在白话文运动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在思想战线时刻防止复古思潮得逞的20年代中期,鲁迅非要用文言著述不可?先看看鲁迅本人的解释: 此稿虽专史,亦粗略也。然而有作者,三年前,偶当讲述此史,自虑不善言谈,听者或多不憭,则疏其大要,写印以赋同人;又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省其举例以成要略,至今用之。(注:《〈中国小说史略〉序言》,《鲁迅全集》9卷4页。) 老北大要求教师课前陆续提交讲义,由校方写印以供修课学生参考。查阅《鲁迅日记》,多有往北京大学或高等师范学校寄讲稿的记载;对照油印本讲义与正式刊行本,鲁迅小说史著的具体论述确有变异(注:参见拙文《鲁迅的小说类型研究》,见《小说史:理论与实践》202—21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但述学文体却始终如一。油印本的论述固然简要,且多有疏漏,却依旧是“文章”而非“大要”。至于所谓“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的提法,容易让人误解存在着更为繁复的白话底稿或讲义。无论如何,单从减轻钞者工作量这一“平民立场”,无法解释鲁迅之以文言述学。 1927年,针对时人对于“非驴非马的白话文”的批评,胡适曾做了如下辩解:这一弊病确实存在,原因有三:“第一是做惯古文的人,改做白话,往往不能脱胎换骨,所以弄成半古半今的文体”,比如梁启超以及胡适自己,便都有这种毛病。“第二是有意夹点古文调子,添点风趣,加点滑稽意味”,比如吴稚晖、鲁迅以及钱玄同,便有这种雅好。至于第三,说的是那些“学时髦的不长进的少年”。关于鲁迅的文言著述,胡适是这么解释的: 鲁迅先生的文章,有时是故意学日本人做汉文的文体,大概是打趣“《顺天时报》派”的;如他的《小说史》自序。(注:参见胡适《整理国故与“打鬼”》,《胡适文存三集》卷二208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30年。) 此说明显不妥,杂文可能“打趣”,但哪有拿专门著述当儿戏的?《中国小说史略》的序言与正文二十八篇,笔调一致,属于正经、严谨的学术文章,看不出有什么“添点风趣,加点滑稽意味”的努力。 于是有了增田涉《鲁迅的印象》中的新解。据说,增田涉曾就此问题请教鲁迅,得到的答复是: 因为有人讲坏话说,现在的作家因为不会写古文,所以才写白话。为了要使他们知道也能写古文,便那样写了;加以古文还能写得简洁些。(注:增田涉著、钟敬文译:《鲁迅的印象》,见《寻找鲁迅·鲁迅的印象》337页,北京出版社,2002年。) 学者们引申发挥,立足于鲁迅针锋相对的思维特征以及韧性的战斗精神,将此举解读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自家的古文修养来反衬《学衡》派等“假古董”的苍白(注:参见单演义《关于最早油印本〈小说史大略〉讲义的说明》,《鲁迅小说史大略》125页,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 此说有点勉强,但不是毫无道理。1919年3月18日,在《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中,针对对北京大学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的批评,蔡元培校长如此答辩: 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文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启孟诸君。公何以证知为非博极群书,非能作古文,而仅以白话文藏拙者?胡君家世从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之《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者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注:《蔡元培全集》3卷27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域外小说集》乃周氏兄弟合译,要说“文笔之古奥”,乃兄明显在乃弟之上。其实,对于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撰写古文不算什么难事,反而是以通畅的白话述学,需要煞费苦心。这一点,胡适曾再三提及。古文可以套用旧调,白话则必须自有主张,正如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五讲中所说的:“向来还有一种误解,以为写古文难,写白话容易。据我的经验说却不如是:写古文较之写白话容易得多,而写白话则有时实是自讨苦吃”(注: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11页,北平:人文书店,1934年订正三版。)。 鲁迅的古文写作能力,从来没有受到质疑;反而是在谈论“写白话必须有古文修养”时,才会举鲁迅为例。即便需要证明自家的古文能力,有一《中国小说史略》足矣,何必一而再,再而三?除了《汉文学史纲要》,《唐宋传奇集》的《稗边小缀》也是使用文言文。一直到去世前一年撰写《〈小说旧闻钞〉再版序言》,鲁迅还是采用文言。这时的鲁迅,一代文豪的地位早已确立,更无必要向世人证明“也能写古文”。因此,我猜测,鲁迅说这段话时,带有戏谑的成分。 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十卷所收的古籍序跋,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鲁迅辑校古籍手稿》,你会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当从学问的角度进入传统中国的论述时,鲁迅一般都用文言写作。“古文还能写得简洁些”,这固然是事实,但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