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近现代社会是一个方生未死、玄黄待定的过渡转型期社会。梁启超在其《过渡时代论》一文中曾详瞻论述曰:“今日之中国,过渡时代之中国也。”“人民既愤独夫民贼愚民专制之政,而未能组织新政体以代之,是政治上之过渡时代也;士子既鄙考据词章、庸恶陋劣之学,而未能开辟新学界以代之,是学问之过渡时代也;社会既厌三纲压抑、虚文缛节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是理想风俗之过渡时代也”。[1](P5) 这次转型是全方位的,包括经济、社会、政治、文化诸层面,是中华民族在其历史变迁过程中文明结构的根本性重塑。从动态指向上看,中国过渡时代的特征从古典农耕社会范型向现代工业社会范型转变;从静态的社会性质上看,中国过渡时代的特征乃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从现代化发生类型上看,中国社会转型主要源于西方的刺激和示范作用,属于后发外生型的日德模式,区别于早发内生型的英法模式。这次深刻转型带来的直接社会现实,便是“政治的权威与权力危机,社会的认同与整合危机,文化道德的失范与脱序危机数症并发,使中国处于前所未有的乱局之中”。[2](P8) 而与社会外在秩序的混乱互为因果的是社会内在价值的紧张。在那段纲纪崩摧、规矩淆乱的历史中,笼罩在战争心理阴影里的社会到处弥漫着斗争文化的理念,杂说纷呈、异质共生。价值紧张就是内涵于诸种杂说异质之中,具体体现在认同不同价值取向的社会思潮之间的紧张关系中:“哲学上有非理性主义与实证主义的对立、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的对立;政治上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三角关系;文化上形成了激进主义、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三足鼎立;宗教上有佛(以及建立儒教的尝试)与基督教的抗衡。”[3](P13) 所有这些错综复杂的思潮,彼此杂糅扭结,又形成了三对难以兼融调和的转型期社会出路的两难选项:一是进行反封建的现代性个体意识的文化启蒙呢,还是进行反帝国的民族性集体生存的政治救亡;二是在现有秩序里进行逐个形而下的问题的渐进改良呢,还是在某种形而上的主义的动员组织下,作出某种邈远的终极理想的承诺,进行毁弃现有秩序的暴力革命;三是用人文理性勾起的充满忧伤怀古的挽歌情怀去进行保守的文化续弦呢,还是用历史理性所强力支撑出的自信来进行激进的新旧置换。可以说,启蒙与救亡、改良与革命、保守与激进之间的紧张关系所构成的历史环境,是现代文学最基本的发生及生存环境,也理所当然地构成了“京派”文学最宽厚的历史天幕。 “文变染乎世情,而兴废系乎时序。”(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京派”文学运动也是随着民族斗争、阶级斗争的起落沉浮而发生、展开或休止。整个“京派”文学活动的展开过程正是被置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图景之上的。这也意味着“京派”文学运动的开展同时还必然伴随着一个工业文明对农耕社会、西方文明对中国文化点滴侵蚀的过程。“京派”的文学运动形态、文学创作形态及文学观念形态正是对这样的外部环境在文学上所做出的应答。从社会学、文化学等的角度审视“京派”文学创作,我们能清楚地看出:京派文学家“礼失而求诸野”的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和在所求之野的乡土社会中对不与世推移的人性之常、人性之美进行挽歌式寻租的创作模式。 二 打开“京派”文学的作品世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从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到冯文炳的鄂东故里,从汪曾祺的苏北乡镇到芦焚的豫东“果园城”,还有萧乾的皇城根下的城郊世界,作者们无一不以乡村为背景构造自己的艺术天地。而且从“边城”、“桃园”、“竹林”、“凌荡”的故事里,我们又无一不能读出作者们对质朴、和谐的人情人性美、山水风光美的赞咏。比较一下以鲁迅的“鲁镇世界”为榜样、为核心的“人生派”、“革命派”的乡土文学,如彭家煌的“湘人活鬼”、王鲁彦的“浙地冥婚”、萧红的“呼兰河畔”、萧军的“八月乡村”及叶紫、茅盾、叶圣陶笔下丰收成灾的农村社会,他们都是致力于揭露丑陋、野蛮、愚昧的封建农村和小农经济破产后萌生阶级斗争意识的农村。我们不妨借用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作感性的比较:前者像是在对“少年闰土”身上所表现出的勇敢天真人性的赞美,而后者则像是在揭示“中年闰土”的麻木不仁和冥顽奴性。 针对唯美的乡土派与批判的乡土派分畛异域的问题,我们不妨参考一下胡适的观点。胡适在其名文《易卜生主义》一文开篇借易卜生一生最后之作《我们死人再生时》中的一段话,区分了两种小说形态:即“那不带一毫人世罪恶的少女像”似的理想派文学和“那无数模糊不分明、人身兽面的男男女女”似的写实派文学。[4](P44) 如果我们借用他的分类法,对“京派”的乡土文学与“人生派”、“革命派”的乡土文学做一下理性的区分,那么前者就是乡土文学中的“理想派”,后者则是乡土文学中的“写实派”。理想是人对完美的一种期望。按照理想形式进行创作时,作者往往是依“应该如此”的建设性的思维,虚构出一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之类的世界,从而赞美不与世推移的人性之常、人性之美。沈从文就曾坦言,他写小说是“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5](P242) 他还说,他“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只看他表现得对不对,合理不合理。若处置题材表现人物一切都无问题,那么这种世界虽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事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5](P245) 然而现实往往是残缺的,尤其是社会转型期,它几乎总以罪恶的形式否定着人们的理想。所以按照现实形式进行创作时,作者往往依“不该这样”的批判性思维,赤裸裸地揭示民族精神创伤、暴露社会千形万象的丑恶,从而批判、反抗扭曲变态的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