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唱和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然而,对这样一种文学现象,历来毁多誉少。像宋人严羽就说:“和韵最害人诗。”① 明人王世贞则说:“和韵联句,皆易为诗害而无大益。”② 清人袁枚也说:“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兴情,惟吾所适(略),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③ 倒是唱和者自己并不以为然。如白居易就自称其诗中“得隽之句,警策之篇,多因彼唱此和中得之,他人未尝能发也,所以辄自爱重”④。“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们当然不应忽视诗人自己的意见。 在现当代学者中,较早对唱和诗给予关注的,是日本学者安藤孝行、花房英树和前川幸雄诸先生,然他们对唱和诗既多以游戏视之⑤,便不能充分认识唱和与唱和诗词的意义;而国内学者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虽逐渐注意到这一问题,并往往有些很有见地的论述,但又多是就作品谈作品,并没有把它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现象来看待。⑥ 本文拟就唱和与唱和诗词的渊源、发展及特点,唱和诗词的评价及研究中的若干问题,作一些初步的探讨。 关于唱和与唱和诗词的渊源、发展及特点 唱和与唱和诗词起源于原始人的劳动。《淮南子·道应》篇记载:“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乎,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⑦ 把这种前呼后应的劳动号子记录下来,应当说就是唱和与唱和诗词的最原始的状态和形式。 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学艺术的进步,朴素的劳动号子也带着亦诗亦乐的色彩,逐渐提高起来。《诗经·郑风》中的诗歌:“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唱予和女。”⑧ 沈约《宋书》中的记载:“《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唱,三人和。”⑨ 都是其例。 不过,这些诗乐合流的唱和,“和”往往不是自作辞,而是随唱以和,同然一辞,或者有声无辞;属于唱和而各自为辞的,是相传为舜与皋陶的赓歌。唐人元稹说:“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⑩ 宋人黄鉴也说:“唱和联句之起,其来久矣,自舜作歌,皋陶赓载。”(11) 这是不错的。 唱和与唱和诗词的源头虽可追溯到很久以前,但真正以诗歌形式进行的唱和,则要到东晋时期陶渊明、刘程之、慧远等人的诗中才出现。南北朝时期,君臣唱和的作品很多,为唱和诗词的发展,准备了充分的条件。至唐、宋时期,诗词唱和发展到鼎盛,达到很高的水平,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唐宋以后,唱和之风不衰,仍有一定成绩。 综观东晋以来的诗词唱和,不管是同时同地还是异时异地的唱和,也不管是君臣之间还是山野之人的唱和,几乎无例外地是在同一题目之下作文章。因此,我们认为,同题共作,就是诗词唱和的性质。 但仅仅是同,也许唱和诗词的价值就大为降低了。事实上和作与原唱往往是同中有异,既同又异。因为尽管人人都可同题共作,但每个人的生活处境和所充当的社会角色、思想情感和性格才干以及艺术修养、审美爱好等,都不会也不可能完全相同。题材相同,然题材去取的角度和方法却可以不同;体裁相同,但又可增韵;所抒发的思想情感相近,然又会各有侧重;诗意的表达要彼此照应,但又可补、可续、可借题发挥,甚至完全不同;用韵多有始终不差者,但也可完全不必受原韵束缚;诗歌风格较为接近,然也时时可以自露本色。 联句诗与唱和诗词同源,它属于唱和诗词的一部分。舜与皋陶赓歌,既是联句又是唱和。汉柏梁台联句,群臣与汉武帝各述其职的朴质的诗句,也可分别与武帝的诗句构成唱和。晋贾充与其夫人的联句,亦近于唱和。受联句影响,和作往往要补续原唱诗意,发原唱未发之蕴,也很显然。 赠答诗与唱和诗词是一种交叉关系,二者既有联系也有区别。赠答诗词的特点是一赠一答,赠与答的对象十分明确,内容密切相关,赠答双方所处的时代相同。唱和诗词不一样,诗人们作诗,往往并非先有一个赠送对象在心里,只有和作才有明确的和作对象,而且,你不赠我也可以和,还可以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和作中同的成分比答诗要多。受赠答诗的影响,一些唱和诗中也常有赠答的成分。 拟作本是古人用功之法,是诗人们在创作道路上大都要经历的一个学习阶段。朱熹说:“向来初见拟古诗,将谓只是学古人之诗,原来却是如古人说‘灼灼园中花’,自家也做一句如此;‘迟迟涧畔松’,自家也做一句如此(略),意思语脉,皆要似他底,只换却字。其后来依如此做得二三十首,便觉得长进。盖意思句语,血脉势向,皆效它底。”(12) 这就是拟作。受其影响,许多和古人之作明显带有学习的意味,同的成分比一般唱和之作更多。不过,拟作而次韵,又是反过来受唱和诗词影响的缘故。 这里,还有必要讨论一下唱和诗和韵的有关问题。 至于唱和诗的用韵,始见于唐代宗大历年间。如戴叔伦有《酬别刘九郎评事传经同“泉”字》,所谓“同‘泉’字”,即唱和双方同用“泉”字所在的“先”韵。 和诗次韵的起始可以推得很早。程大昌《考古编》卷七“古诗分韵”条指出:“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载王肃入魏,舍江南故妻谢氏而娶元魏帝女。其故妻赠之诗曰:‘本为薄上蚕,今为机上丝。得茧遂腾去,颇忆缠绵时。’其继室代答先谢,正次用‘丝、时’两韵,则亦以唱和为次矣。”(13) 但这个例子实属偶然。有意识地次韵唱和出现在大历十才子的创作中,而不是元、白。像李益《赠内兄卢纶》诗:“世故中年别,余生此会同。却将悲与病,来对朗陵翁。”卢纶和作《酬李益端公夜宴见赠》曰:“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歌酒夜,相对两衰翁。”依次用“同、翁”二字。又如李端的《野寺病居喜卢纶见访》,与卢纶和作《酬李端野寺病居见寄》,韵脚依次用“深、林、心、寻”四字,完全符合次韵的规则。可见,次韵唱和并不始于元白,元白只不过是较早大量次韵唱和的诗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