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667(2006)04-0052-06 陈献章(1428-1500年)号白沙,是江门心学的创始人、明代心学的奠基者。这一点已为人们所熟知。他还以“吟风弄月”之作为晚明文学思想揭开了序幕,这一点则尚未引起人们的充分关注。本文拟就此发表一点看法,恳请同仁指教。 陈献章以儒名世,以道授学,没有语录、经解等著述,只将著作之意寓托于诗,故其诗被门弟子当作载道之微言,湛若水恐其大义淹没,于其身后作《白沙子古诗教解》以阐发之,篇篇附于性理之学。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人把他视为有成就的诗人,如李东阳赞其诗极有“声韵”“风致”[1],杨慎、王世贞、钱谦益、王夫之等人也以诗人目之,称湛氏之解为“痴人说梦”。我们读陈献章诗可以发现,其中固然有可用湛氏“诗教”说解释者,如云:“本虚形乃实,本立贵自然。戒慎与恐惧,斯言未云偏。”[2] (《答张内翰廷祥书括而成诗呈胡希仁提学》,p.280)也有鄙俚粗率者,如“但闻司马衣裳古,更见伊川帽桶高。”[2] (《寄定山》,p.434)但在2100余首诗中,确实有不少真率洒脱、有自然情韵的佳作。陈献章的七言古诗成就不高,但在全集中占的比重很小,不具有代表性。七律400余首,占总数五分之一,多以平淡的语言致深沉的感慨,深得宋诗三昧。尤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哀挽悼亡之作,如《李德孚挽歌》: 此翁白发已垂肩,犹借沧波十载眠。一舸载书同载酒,几家留药更留钱。山阳笛奏西樵月,薤露歌传大石篇(原注:大石,既德孚所居村名)。谁道人生只如此,两行衰泪落江烟。[2] (p.406) 感情沉实,语言老境,真挚感人,近黄庭坚晚年诗风。陈献章的150余首五古、320余首五律中,有些田园之作近陶渊明,其中《和陶诗》12首颇具代表性,兹录一首: 君子固有忧,不在贱与贫。农事久不归,道路竟徒勤。青阳动芳草,白日悲行人。沮溺去千载,相知恒若新。出门转穷厄,得已聊一欣。甘雨濡夕畛,繁花幕春津。独往亦可乐,耦耕多近邻。百年鼎鼎流,永从耕桑民。[2] (《怀古田舍》p.295) 这大概是杨慎所说的“冲淡”、“有陶靖节遗意”[3] (卷七《陈白沙诗》)者。陈献章在诗中也常自比陶潜:“元亮朝朝醉,江村白酒新”[2] (《春日书事》,p.363),“时节陶潜醉,江山宋玉哀”[2] (《秋坐碧玉楼》,p.381)。古人尝从陶潜诗的悠然忘情中体会出其“进道”之境,对白沙子而言,“进道”似不成问题,可贵的是写得如此富有情韵,这是大多数道学家做不到的。王夫之曾就此评论说:“大雅中理语造极精微,除是周公得道,汉以下无人能嗣其响……朱子和陈、张之作,亦旷世一遇。此后唯陈白沙为能以风韵写天真,使读之者如脱钩而游杜蘅之证。王伯安厉声吆喝:‘个个人心有仲尼’,乃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语,骄横卤莽。”[4] (卷二)以风韵写天真,即从真情上发送,含蓄蕴藉,不发议论,故真挚而有感染力。陈献章诗以五、七言绝句数量最多,占总数的一半以上。其中有不少色调冷逸之作,如: 川云月雨天模糊,万里山亭此客孤。又借南风吹一月,酒葫芦打药葫芦。[2] (《赠邹汝愚吏目》,p.577) 渔笛狂吹失旧腔,采菱日暮斗歌长。老夫独面东溟坐,月上孤琴未解囊。[2] (《村晚》,p.604) 出世的情思和荒凉寂灭的意味是很明显的。正如王夫之所说,“孤逸闲冷,往往入禅”[5] (卷五)。在“入禅”这一点上,又近于王维。他在诗中也常提到王维:“小诗拈未出,去寻王右丞”[2] (《会翠亭》,p.529),“庐阜清风长官宅,渭城朝雨王维诗”[2] (《河桥柳色》,p.575)。可见,王维也是他喜欢的诗人。 在陈献章的五、七言绝句中还有一类,用活泼的语言写清新而富有机趣的物象或想法,如: 初日上茅檐,江边有画船。八哥莫饶舌,有诏许归眠。[2] (《鸲鹆》,p.537) 蓓蕾枝头春意长,卧看蜂蝶往来忙。不知今日开多少,熏得先生枕席香。[2] (《枳嗀》,p.658) 以别样心情观照日常琐事,表现出闲暇无争的心境与对浮生无所奢求的满足与快慰,富有幽默机趣和浪漫气息,与那些孤逸闲冷的诗在基调上有冷暖之别。语言通俗活泼,接近口语,令人想起南宋杨万里抒发性灵的小诗。 我们说白沙诗似陶潜、王维、杨万里,只是说大致如此。他毕竟长期生活在书斋之中,以学道为追求,有所吟咏,也不刻意模仿谁,“自然五字句,非谢亦非陶”[2] (《饮陂头》,p.336)。他对自然界的感受没有王维那样敏锐,所写之形象不够生动丰富,色彩不够鲜明浓郁,也缺少陶诗那样的浑穆境界,捕捉活泼自然物象的本领也没有杨万里那样高明。他写的景物多是模糊而萧瑟的,而且往往只是一种铺垫,一些写景的佳句,如“山云寒不雨,江路曲通村”[2] (《石门》,p.334),“落日明江色,清风动麦花”[2] (《至陈冕家》,p.349),“西风今夜起,朗月四山明”[2] (《晓枕再和》,p.386),“竹月晓沉山阁冷,石坛秋老菊花清”[2] (《侯玄真不至用前韵》,p.456),以疏淡之笔白描,甚至只是提示出一种氛围,让读者获得虚空忘言的妙意。总体看来,陈献章的诗歌属于“山林体”,缺乏重大的社会现实内容,也缺少慷慨进取的豪情,这是他与时代诗风相同的一面。在他生活的景泰、天顺、成化时期,政治的高压、程朱理学和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凝成一股合力,对人性的摧残达到了极点,士人生活在既定理念的世界里,失落了个性和创造力,失落了主体精神,所作诗文,无论在朝者之“台阁体”或在野者之“山林体”,皆不过是理念的笔录,和缓纡徐、平庸肤阔,缺乏感情与文采,缺乏理性的思考或感性的体验。在这样的时代里,陈献章开始用诗歌表现自己的真实感受,他的真率洒脱和自然风韵,给长期沉寂的诗坛注入了一线生机。在他所处的时代里,他又是特殊的,是转变风气的人物。从他那里,文学开始了缓慢曲折的走向表现真情——走向晚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