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162(2006 )02—0007—09 梁启超说明代“士习甚嚣”(《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410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此“嚣”即应当表现在“诸生干政”一类场合①。明人未尝不自以为士习之“嚣”,批评诸生干政的,就不乏其人。明清之际,顾炎武一再谈到“诸生政治”的阴暗面,即如“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閧”,且“前者譟,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甚至以为“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生员论中》,《顾亭林诗文集》第22页,中华书局,1983)。还说生员“聚徒合党,以横行于国中”(《生员论下》,同书第24页)。《日知录》“生员数额”条,也说生员之“劣恶”者,“一为诸生,即思把持上官,侵噬百姓,聚党成群,投牒呼譟。至崇祯之末,开门迎贼者生员,缚官投伪者生员”(卷一七)。其实大有相反之例——顾氏所说的崇祯之末,“举义”者中就尽有生员。 明代士习之嚣,自不限于诸生干政的场合。此“嚣”除了见之于言论(朝堂建言及处士横议),也表现在政治地位的谋取上。“嚣”缘于“竞”(即其时所谓的“嚣竞”)。下文还将谈到,明清易代之际,此种“奔竞”近乎无耻,以至在清初一段时间,成为人们讥嘲的话题。② 好义与热中,界限本难以分明。 且“热中”与“勇于任事”,有可能不过是同一事的正面与背面;喜事与热中的,或许正是同一人。无论下文将要谈到的士人的热心任官、勇于任事,还是热中、奔竞,都可以由制度、朝廷律令得到部分解释。 王夫之曾于明亡之后,分析明代士风的躁竞,以至“昭代无隐逸”,归因于“经义取士”,“安车蒲轮之典旷废不行”,及本之于《大诰》的“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充军之例”(参看《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第626页,岳麓书社,1992)。将有关士风归结为制度性后果,以上无疑是一些较易于想到的原因。实则“制度”本身也不无矛盾。即如既有“军民人等”、“臣民”均可上奏本陈情、建言、申诉的许诺(参看《大明会典》卷七六、叶盛《水东日记》卷一○),又有禁生员“出位妄言”“军国政事”的律令(见之于洪武十五年颁布的《学校禁例十二条》,即所谓“卧碑”)。③《明史》卷一三九门克新传:“初,教官给由至京,帝询民疾苦。岢岚吴从权、山阴张桓皆言臣职在训士,民事无所与。帝怒曰:‘宋胡瑗为苏、湖教授,其教兼经义治事。汉贾谊、董仲舒皆起田里,敷陈时务。唐马周不得亲见太宗,且教武臣言事。今既集朝堂,朕亲询问,俱无以对,志圣贤之道者固如是乎?’命窜之边方,且榜谕天下学校,使为鉴戒。”④ 由后世看去,此种“榜谕”与禁止诸生干政的律令,传达的是互有扞格的信息,其后果之复杂不难想见。 上述明太祖训谕中提到的胡瑗(安定)任教苏州、湖州,设“经义”、“治事”两斋,⑤ 到了本文所论的时期,已被作为制度想象的重要资源。 天启二年刘宗周上《修举中兴第一要义疏》,建议“略仿胡瑗经义治事之意,令士子朝夕学舍,以明经为主,兼通世事。如兵屯、水利、盐法、天文、地理、算数之类,就其质之所近,各习一事,渐以类通。官师以时考讯,又以其暇行射礼及雅歌琴瑟……”(《刘子全书》卷一四)张履祥一再提到“安定先生之教”,以两科之设为圭臬(如《与严颖生二》,《杨园先生全集》卷四第93页,道光庚子刊本)。陆世仪亦以为学校之制当“仿安定《湖学教法》而更损益之”,“‘治事’则宜分为天文、地理、河渠、兵法诸科,各聘请专家名士以为之长”(《思辨录辑要》卷二○,正谊堂全书)。颜元则以为胡瑗“主教太学,立经义、治事斋,可谓深契孔子之心”(《存学编》卷三,《颜元集》第75页)。直至梁启超清末任湖南时务学堂教习,订立学约,尚有“远法安定经义治事之规,近采西人政治学院之意”云云(《湖南时务学堂学约》,《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二册第28页,上海中国书局,1936)。由下文可知,在本文所论的这一时期,胡瑗的创制被强调的非“经义”、“治事”的二分,而是其间的关联;以经义治事;通经兼能治事。儒者以此自期,也以此为长养人才的标准。 一些年后的回忆文字中,黄宗羲说到当明末坊社盛时,他的一班同道都有志于功名,“直望天子赫然震动、问以此政从何处下手”(《寿徐掖青六十序》,《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64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黄氏在另一处也说,其时会社中人,“俱务佐王之学”(《诸硕庵六十寿序》,同书第65页)。由有关的文献看,那些参与造成“复几风流”而为后人艳羡的名士,并不即以“呫哔”为有妨于“佐王”,一时蔚兴的会社中,时文兴趣与经世热情同其高涨。明末社事,又往往与朝局相表里,朝端朝外,打成一片;士人无论身处朝野,实施干预的热情,都不可遏抑。⑥ 明亡之际作绝望的抵抗,期非常之人出而救世, 朝野也均有此种期待。钱谦益主张轨外用人,说“范仲淹在政府,收天下之士,不考其素,苟可用者,虽狂猾无行之徒,亦自效于下风。而仲淹亦躬为诡特之行以振起之”(《嚮言下》,《牧斋初学集》卷二四第78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即崇祯也主张用人不拘一格。黄宗羲所撰董守谕墓志铭,记南明鲁王语,曰“得孟轲百,不如得商鞅一,得谈仁讲义之徒百,不如得鸡鸣狗盗之雄一”(《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01页),正应和了其时士人的普遍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