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0275(2006)01-0016-06 黄遵宪一直被一些学者看作清末“诗界革命”的代表。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说,黄遵宪提出“我手写我口”,“很可以算作诗界革命的一种宣言”。直到80、90年代,一些近代文学史仍沿袭此说,认为黄遵宪“是‘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诗界革命’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1] (P731)。 然而,黄遵宪本人,在临终前不久,却有一段自我评价,和文学史家们的论断不同: 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然才力薄弱,终不克自践其言。譬之西半球新国,弟不过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耳。若华盛顿、哲非逊、富兰克林,不能不属望于诸君子也。[2] (P440) 也许因为未曾留意北美大陆的开发史,这段话似乎没有引起很多人深究其意义。17世纪初,100多名英国清教徒登上北美洲东北海岸时,那片后来被称为新英格兰的土地几乎还是令人生畏的荒原。他们在那里开辟草莱,建立了第一片殖民地,从此开始了英国向北美大举殖民的历史。“清教徒的代表们在马萨诸塞建立了移民区,其影响却遍及其他移民区”,而早期清教徒文学也为后来的美国文学“奠定了永久的基础”[3] (P1)。一个多世纪后,由清教徒首先开拓的这片大陆上才建立了那个“西半球新国”,而华盛顿、杰弗逊(哲非逊)和富兰克林,才是美利坚独立、开国的旗帜和代表。 黄遵宪的意思很清楚。这位了解美国历史的外交官,用这个比喻来说明自己在近代诗歌变革史上的地位:我只是一个开拓者,一个在荒原一般的旧诗领地上,在迷茫而寒冷的“尊古”风雪中艰难行进的、孤独的开拓者,还不是一场创建新诗国的革命运动的领袖和代表,而且新诗国的建立也有待于未来。这位毕生致力于诗歌改革的诗人,对于一种能挣脱传统束缚(象北美摆脱英国统治而独立)的新诗的追求,对于一个新诗国的瞩望,看来比同时代的人更为远大。因而他对于自己“不过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的评价,也可能比同时人以及许多后人更为准确。季镇淮先生《〈近代诗选〉前言》称黄遵宪“是梁启超等所提倡的‘诗界革命’的先导人物”[4] (P325),是最符合黄遵宪自我评价的。 本文着重通过黄遵宪的诗歌理论,结合其创作,考察这位诗界革命前的“先导人物”,探索中国诗歌改革的历程。 在古代文学各体裁中,诗歌是成就最高、发展得最为成熟、形式体制也最为精致的。这是一笔精神财富,却也构成一个能量巨大的引力场。所以,中国诗歌近代化变革的探索,进行得相当艰苦而缓慢,起步时往往只能借助前人经验和理论,加以变通。黄遵宪的早期诗论,就表现出这种特点。 黄遵宪说自己“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很多论者认同了这个说法。其实这是他晚年的语言。在他“少日”,“诗界”这个词还没有流行,他的“论”也没有那么明确。不过“别创”即改革思想确实出现得很早,这就是他21岁写的《杂感》: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黄土同抟人,今古何愚贤。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 这首诗的主要意义,是提出了诗歌的“今古”矛盾,这正是近代诗歌所要解决的根本矛盾。他不像前人那样只是针对某些诗派,而是针对整个诗坛普遍存在的学古倾向,主张突破传统的“拘牵”,创造出与古人以及沿袭古人者不同的诗,确实表现了一种革新诗歌的自觉和勇气。 黄遵宪反对“尊古”的思想基础,是当时兴起的经世思潮。《人境庐诗草》第一篇就称:“世儒诵诗书,往往矜爪嘴。昂头道皇古,抵掌说平治。……古人岂我欺,今昔奈势异。……识时贵知今,通情贵阅世。卓哉千古贤,独能救时弊。”[2] (P70)诗坛上“俗儒好尊古”,就是思想文化界“昂头道皇古”的表现。诚然,经世思潮在近代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可以成为从传统转向近代的思想通道:由此出发,经世主张可能随着“世”即时代和社会的变化、随着经世救弊的需要而发展、变革。但经世救弊本身还不一定是一种近代思潮,当时提出的经世策略大都还没有越出传统范围。青年黄遵宪思想中最可贵的就是“知今”、“阅世”,所以此后几十年中,他对世界时代、对近代中国的认识日渐深化。但当时也还阅世未深,知今不足。他所能感受到的,主要是面对鸦片战争后时势变化,传统文化的价值正在失落,所谓“古人岂我欺,今昔奈势异”。换言之,他虽然提出了诗歌“今古”问题,但他所谓“今古”之别,还只是形势不同;他还没有也还不可能意识到“今古”的时代性区别。 因此,当他试图在创作中具体解决“今古”矛盾时,就遇到了困境。26岁左右写的《致周朗山函》[2] (P291),清楚地说出了他的困惑: 遵宪窃谓诗之兴,自古至今,而其变极尽矣。虽有奇才异能英伟之士,率意远思,无有能出其范围者。 “其变极尽”,确是对古典诗歌高度发展、高度成熟的概括。以题材论,从自然千变到社会百态,几乎没有古典诗歌还没有写到的;以风格论,浪漫、现实、雄奇、平淡、晓畅、瘦硬、神韵、性灵……已经无体不备;以功用论,言志、抒情、叙事、议论,乃至赠友、悼亡、作序、代书、干谒、判案……凡是用文字的地方都可以用诗。“其变极尽”四字,道出了古典诗歌引力场的广阔和引力的巨大。要想挣脱这个引力场,哪怕跨出一步,都绝非易事。一方面豪迈地宣称“古岂能拘牵”,一方面却又深感“无有能出其范围者”,这一矛盾,直到后来,仍长期困扰着这位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