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839(2005)06-0057-06 通行的钟嵘《诗品序》中云:“当今皇帝资生知之上才,体沉郁之幽思,文丽日月,赏究天人,昔在贵游,已为称首。”此处的“赏究天人”,曹旭先生《诗品研究》中认为:“通行本作赏,误。”并改为“学”,即“学究天人”。[1](第294页)周振甫先生《诗品译注》也将“赏”校改为“学”,并注称:“曹旭据《梁书·钟嵘传》、《诗品会函》、《全梁文》校,赏当为学”。[2](第23页)张少康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精选》在入选的《诗品序》校勘中云:“赏究天人,赏应改为学,学究天人之际。”[3](第119页)未标出依据。这里所谓的通行本,当是指何文焕《历代诗话》收录本、《四库全书》本等,二者皆是“赏究天人”。近人陈延杰《诗品注》就是沿用通行本,对“赏究天人”也不以为误。 笔者认为,通行本《诗品序》“赏究天人”既然能够通行,自然有它的道理,未可轻易否定,“赏究天人”之“赏”字并非是“学”字之误,通行本在这个字上不存在错误。这一字之差所反映的,并不仅仅是一般的词义,而是对六朝一个重要美学范畴的认识。具体分说如下。 一 这里要说的第一点,也是最主要的理由,“赏究天人”不仅可通,而且更能体现六朝文人的审美倾向。赏在当时不仅是一个对人之功劳成就进行褒奖的词,而且已经演化为一种情感色彩很浓的审美范畴。赏作为一个美学范畴的确立应在晋宋时期,在此之前,赏的含义多集中在赏赐之上,且以物质褒奖为主。但晋宋之际,文人们对这个词的认知发生了变化,仅《世说新语》及其刘孝标注中,“赏”在赏赐意义之外的应用就已经非常可观。如《文学篇》注引《郭璞别传》:“才学赏豫,足参上流。”又《文学》:“孙兴公作庾公诔,袁羊曰:‘见此张缓。’于时以为名赏。”《品藻》:“谢公与时贤共赏说。”《雅量》:“谢与王叙寒暄数语毕,还与羊(绥)谈赏。”等等。其时文人经常言“赏”,竟使刘勰很看不惯,尤其对“赏际奇至”之类大为不解,并在《文心雕龙·指瑕》中以之为文章一病,且质询道:“赏训锡赉,岂关心解?”这种略带指责口吻的质询,其实表现了他的误解与文学观念上的略显保守。作为“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的观念的延伸,刘勰于《指瑕》一节中进一步指出了在此观念衡量下他眼中当时创作上的弊端:“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辨,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赏际奇至”之“赏”,绝大多数注家可能以为俗常之语,故不予注释;周振甫译作“欣赏奇特情致”,此译不确。结合始言“赏际奇至”,终有“抚叩酬酢”,可见此意正是《文心雕龙·物色》赞中所云“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之意,是一种主客之间审美遇合的偶然激发,所以“赏际奇至”当指赏心、际会的感觉奇妙地忽至心中。由这个角度看,晋末篇章,以依稀其旨为追求,且以“赏际奇至”标榜或作为描写对象,已然成为一种风尚,它说明文人对字正理宣、义必明雅的诗文表现标准的突破,对物我交感、主客兴会之际审美感受的微妙已给予了充分的关注。此“赏”可悬领——以一种情感的沟通能力意会,而不能抵近——以言语理性彻底阐释,这亦是玄学尚“无”之思想在审美及创作中的渗透。谢灵运《山居赋序》中称:“扬子雲云:‘诗人之赋丽以则。’文体宜兼,以成其美。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咏于文则可勉而就之,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求素,傥值其心耳。”这是对自己《山居赋》的评价。就是这样一篇无昔日大赋之丽辞的赋作,却有着深深的超逸情怀,即“台皓之深意”。这种情怀的寻味,靠字面的一般理解难以实现,只能靠读者与作者情趣心灵的遇合:“傥值其心”,而这种遇合具体的表达是什么呢?谢灵运最后称:“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它的意思是:言不足以达意,要领悟作品中作者性灵的寄托,读者最好的办法不是凭借理性分析剖解,而是靠“有赏”——即读者与作品在情感上实现某种契合与交流、沟通。以情感的契合沟通实现主客界限的消弭,为主客架起融合的津梁。情的契合感与欣悦感就是玄学有无关系中的“有”,凭依玄学假有以达无的思想与方法,就能实现通过这个“有”来感性而全面地把握“无”,也就是谢灵运文中所说的“深意”。这就是赏,一种玄学思想与审美情感共同熔铸的范畴,它因为玄学言不尽意思想的渗透,从而探索达意之道,而这种所谓的达意所达到的最终效果,不是条分缕析的理论透析,而是玄学影响下形成的、同样发源于言不尽意观的“正在有意无意之间”[4](第356页),比彻底的清晰要朦胧,比彻底的朦胧要清晰,可以迫近但不能复原。 作为一种重要的感觉经验,“赏”和六朝文人格外讲究的“兴会”非常近似,它的进入文学表达与文机涵育,使文学有了“依希其旨”之朦胧美,并加强了文学非功利的品质,而赏之“依稀”特性在文学中对义必明雅的替代或补充,使文学中闲的成分更重了,因为它在侧重个体感受之外,又更远离了教化。 赏作为一种普泛化的美学范畴,在当时的主要含义有二,一是因喜欢而品味之,一是因品味而心欢畅。前者一般动用,后者则名词性强,但二者最终所达到的对内心的作用是一致的;并且实际上是一个审美过程的起点与终点,二者共同构成了“赏”这一美学范畴。 关于第一种:因喜欢而品味,中古诗文中颇为常见。陶渊明《移居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江淹《杂体诗》:“一时排冥筌,泠然空中赏。”《世说新语·任诞》:“刘尹云:孙承公狂士,每至一处,赏玩累日。”关于这个赏字,《刘子》专门有《正赏篇》,对其大旨进行了分析。其中云:“赏者所以辨情也,评者所以绳理也。赏而不正,则情乱于实;评而不均,则理失其真。理之失也,由于贵古而贱今;情之乱也,在乎信耳而弃目。”其意思是:赏与评同是一种价值评判,但评偏于理,赏更重情之感受。赏乃是情感与理性一体的知性活动,其要旨在心耳、心目等并用,既要从外面、其他人那里获得参照的信息,又要而且主要还得看自我的感受,如此才是真赏,也才能得真、得实、得美。这实则与美学之观照已非常相近,接近我们今天所说的欣赏或鉴赏,所以我们说:赏,往往表现为一种态度、情感与价值趋向。它的表现与实现,乃是将主观情意发挥到外物之上,产生移情、同感。此种态度,表面上是主客的一种联系、沟通,但在这种关系完成的心理过程中,它又需要主体有超然物外的态度。所谓超然物外,就是一种括除,即超然于对此客体曾有的知识论的判断与牵扯;就是主体在由情感麻痹、混沌或成见中苏醒的同时,内心得以澄汰,同时通过以自我情感、以当下情感为标准,彰显出主体性的品格。而这一点,正可以与魏晋文人主体性的张扬与追求相统一。赏是识的一种表现方式,如《世说新语·文学》中云:“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赏与识相对,就是深深地识别之意,不过,这种识别靠的主要是一种情感的认同、启发、共鸣力量。 赏的近于名词性的用法,正是在赏的行为中抽象出来的。它的应用在中古同样广泛。沈约《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山中咸可悦,赏逐四时移。”《梁书·王筠传》引沈约语云:“知音者希,真赏殆绝。”钟嵘《诗品·下品》:“欣泰、子真,并希古胜文,鄙薄俗制,赏心流亮,不失雅宗。”又云:“(孙)察最幽微,而感赏至到耳。”梁简文帝《秀林山铭》:“捐氛荡累,散赏娱襟。”《北史·阳休之传》:“简率不乐烦职,典选稍久,非其所好。每谓人曰:‘此官实自清华,但烦剧,妨吾赏适,真是樊笼矣。’”其时谢灵运、江淹对于这个“赏”格外“赏爱”。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云:“情用赏为美。”此赏已非常明显地由上面之动词性的情感选择演为一种主观性的、动态化把握外物的情感标准:什么样的情感是美妙的呢?可使心获得赏适、欣悦的情。又江淹《伤友人赋》序云:“仆之神交者,尝有陈郡之袁炳焉。有逸才,有妙赏,博学多闻,明敏而识奇异,仆以为天下绝伦。”《知己赋》序言殷孚:“博而能通,学无不览,雅赏文章,尤爱奇逸。”此二赏,分别被冠以“妙”、“雅”相修饰,与博学、通识、明敏、识奇、多闻等才能并称,可见已然成为当时品评文士的一个标准,是文人雅士所当具备的一种体现修养与风采的能力和艺术性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