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以它悠久的寄托性特质,早已与譬喻结缘。《孟子》中的众多譬喻,就有许多是具有故事情节的寓言譬喻,如《揠苗助长》(《公孙丑上》)、《攘鸡》(《滕文公下》)、《五十步笑百步》(《梁·惠王上》)、《齐人有一妻一妾》(《离娄下》)等是。它们的机锋暗藏、泼辣豪爽、雄辩恣肆的格调,被苏轼所继承,从而创造出了崭新的寓言意象。著名者如《日喻》: 生而眇者(瞎眼人)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摸)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竹箫)以为日也。日之与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文集》卷64,P1980) 这个以“扣盘扪烛”认识太阳的譬喻,先构成了一个“比喻蹩脚”的态势,它告诉人们,任何不经过亲身实践,仅靠以耳代目、以触感形的间接方法去认识某种事物的行径,都是达不到目的的。有如这个瞎子,他没有眼睛看不到太阳实体,对太阳没有直接体验。 尽管人们对他进行种种巧譬善喻,但瞎子的“认识”却离太阳的真相越来越远。可见,“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2] (卷1)这篇“日喻”文字蕴藏着诱人的诗意与义理,它使人们在扑朔迷离中获得形上的哲理启迪。此外,这个譬喻意象,还构成另一个更为特异的艺术表现技巧,即“日喻”中所使用的譬喻,却在不完美的“蹩脚”性譬喻中翻了两个层次,最终突现了用譬的相反相成的惊人效果:即当人们读完整个寓言故事之后,竟跳出了这些蹩脚譬喻的陷阱,慨叹着这些譬喻的组合最终却提示出“亲身实践出真知”的事物本质真相。显示了苏轼创造譬喻意象的高超技艺和他纵横驰骋、无往而不适的辩才和智慧。事实证明,艺术表现中的“比”,较之触景生情、因事寄兴的“兴”,具有更大的感染效果。对此金代文学理论批评家王若虚在其《滹南遗老集》中发出惊叹道:“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与‘比’同,则诗之意可以意晓而无劳。” 苏轼还有一些单靠寓言本身涵义比喻人生体验的短诗,写得愈加机警动人,如《蜗牛》: 腥涎不满壳,聊足以自濡。 升高不知回,竟作黏壁枯。 (《诗集》卷24,P1299) 寓言诗纯用蜗牛的行动过程做譬喻,以其极为简练的文字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腥味唾液“不满壳”、仅能打湿自我身躯的可怜虫——蜗牛形象。它不自量力,反而拼命地往上爬、爬,最终涎干命绝,枯死在墙壁上。它的可耻行径使我们立刻联想到社会上某些无才无德,却一味追逐高官厚禄,最后丧生在名利场上的禄蠹们。于是,“蜗牛”的形象,便在整体上形成了一个譬喻意象,它由眼前实景向着暗寓的“象外”境界飞升,从而深入地揭示出诗人的内心情感见解,表达出深刻的时事世态的人生体验。诗人的才华、智慧、学养,成为了意象创造的可靠依据。 “禅悟意象”,源自人生顿悟,故而更易突现其形上品格。如《长鬣人》: 譬如长鬣(长胡子)人,不以长为苦。 一旦或人间,每睡安所措? 归来被上下,一夜无著处。 展转遂达晨,意欲尽镊去。 此言虽鄙浅,故自有深趣。 (《诗集》卷11,P552) 这是一首诠释佛家“以心传心,皆令自解自悟”禅趣的诗。苏轼善于以禅喻诗,因为“禅”能用浅显的辞语,阐发深刻的道理,给人以顿悟,猛省的效果。这颇符合意象创造的形上要求。此诗缘起于苏轼游焦山向纶长老问法,其赠诗首云:“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语用佛经《金刚经》“若心有住(停留),则为非住(并未居住)”之句意。它还告诉世上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自然形成的,有如“头与足,本自安冠履。”既然“冠虽敝必加于首,屦虽新必贯于足”(注:用《汉书》记辕固与黄生争论于景帝之前,黄生所云。),那么,人长胡子,又有什么不自然处?这个长胡子老头,本来从未想到过长胡子对他会有什么妨碍和苦恼,而一旦有人问他“睡觉时把长胡子放在哪儿?”回家来便顿觉胡须无处可放置,以至于先放被外,再放被里,整夜没有合目,辗转反侧一直失眠到天亮,觉得最好还是用镊子把它们统统拔掉……。此则寓言诗说明佛家的本心清净、因任自然对人的好处。长胡子本是自然现象,平日也习以为常,但一旦经人指点打扰,心中便有了鬼,顿然陷入整夜失眠的灾难。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位长胡子老头的思想动荡,正源于此。诗歌最后说:“此言虽鄙浅,故自有深趣。”启人心扉。僧人偈语,原无诗意,但经苏轼的点化,即成奇趣,构成一个发人深省的寓言意象,给人以形上审美启迪。是故苏轼好友参寥禅师尝称赞他作诗之巧妙云:“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 再如《梦中投井》颂文,意象奇特,极富哲念,又富禅机: 梦中投井,入半而止。出入不能,本非住处。我今何为?自此作苦。忽然梦觉,身在床上。不知向来,本元无井。不应复作。出入住想。(《文集》卷20,P592) 故事通过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一个梦幻虚境,晓渝了诗人处世的极端困窘处境。梦中投井,坠落一半而停止。出也不可,进也不能,这原本就不是一个安全的住处,我现在是做什么呢?真是自作其苦。忽然梦醒,身体仍然平安地躺在床上,因为屋里根本就没有井。于是诗人顿时醒悟,不应再做这种出入住处的念头,应当端正自己的近思远虑。诗人把这场步入人生社会的“投井入半”的困窘看作是一场噩梦。“入世”,原来是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理想而安稳的住处。但世间却处处陷阱、步履维艰。既然“投井入半”不是一个好去处,那又何必复作此梦想呢?这完全是一场“庸人自扰”的恶作剧!诗人立即顿悟:既然,“见物失空,空未尝灭”;那么,还不如远避陷阱,无思无虑地安静地躺在床上,享受那自由自在的安稳日子,以达到“物去空现,亦未尝生”的至高境界。“投井入半”的梦觉,表现了作者追求隐逸生活的志趣,但却给读者描绘了一个险恶封建社会的意象画面,使读者沉思不已。“投井入半”和“自此作苦”是外部世界的投射,“忽然梦觉,身在床上”、“元本无井”的情状,则是诗人内心心理的体验。于是,意象使我们从死板的真实再现中解放出来,引发出了新事物,构成为一个创造力的因素,一个超越力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