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中国文学的物质载体大体上经历了甲骨、金石、竹帛、纸张、印刷及电子这几个阶段。每一种文本载体形式的变化,对于各阶段的文学发展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从汉魏到晋初,是中古文学一个重要的转变期,也是文学文本由简册向纸质过渡的转换期,当时文学的走向与文本载体形式的转换有着比较明显的关系,其中很多特殊的现象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一、简纸并用与简重纸轻的观念 文字载体作为文化传统的载体,其每种形态的产生虽是生产技术发展的结果,但它的兴替并不完全取决于技术的先进性,更重要的还与人们的文化观念转变相关。纸作为一种新兴的传播手段,曾与简册这种旧的文字载体长期共存过,简纸的替换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渡期。 现代科技史学者根据考古实物考证出,早在西汉武帝时代(公元前141—87年)即有纸了,在西北地区还发现了王莽时代(公元1—23年)的绘有地图或写有文字的纸。① 应邵《风俗通义》记:“光武车驾徙都洛阳,载素、简、纸经凡二千辆。”刘秀于公元25年入洛阳,这些纸书至少应是在王莽朝时就有了。正史正式记载纸的事情是《后汉书·蔡伦传》,时间是105年。纸史研究者多认为蔡伦不是纸的发明者,只是造纸技术的改良者,对纸的普及起到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但是,由相关文献看,西汉及东汉前期,书籍的主要形式仍是竹简。 如《太平御览》卷六○六引应邵《风俗通》: 刘向为孝成皇帝典校书籍二十余年,皆先竹书,改易刊定,可缮写者,以上素也。由是言之,杀青者竹,斯为明矣。今东观书,竹素也。② 皇家图书馆藏书也是先以竹简为稿本,再以帛书作为定本,这是西汉末的事。前些年出土的尹湾汉简,其中俗赋《神乌赋》一卷比较完整地保存当时书的形态,它是西汉王莽朝的民间书籍的一个缩影。又如《后汉书·儒林传》记:“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则制为滕囊。及王允收而西者,载七十余乘。”这些书可以拿去作车篷与布袋,就是因为制作这些书的材料本身就是昂贵的布帛。这也可表明东汉皇家图书馆藏仍以帛书为主,纸书仍是不多的。 其时最重要的书籍应是儒家经籍,而这些书仍是以简册制成的。如《后汉书》卷三九《周磐传》:“建光元年……既而长叹:‘岂吾齿之尽乎!若命终之日,桐棺足以周身,外椁足以周棺,敛形悬封,濯衣幅巾。编二尺四寸简,写《尧典》一篇,并刀笔各一,以置棺前,云不忘圣道’。”安帝建光元年即121年,这也正是“蔡侯纸”流行的时期,但周磐所用仍是“编简”以及制作简册的“刀笔”。此事足可证明,简册之书并没有随着的纸的出现而消失。 朝廷官府正式文书通用简牍,这一情况至东汉末也没改变。如由蔡邕(132—192年)《独断》所论公文格式看,当时官府仍流行简册。又如《三国志·张既传》注引《魏略》云:“张既,世单家富,为人有仪容,少小工书疏,为郡门下小吏,而家富。自惟门寒,念无以自连,乃常畜好刀笔及版,奏伺诸大吏,有乏者辄给与,以是见识焉。”③ 此处所记也应是东汉灵帝初期(168—190年)的事,当时官府书写用具仍是“刀笔及版”。又如《三国志》卷六四《孙綝传》注引《江表传》言:“作版诏敕綝所领皆解散。”④ 考其时间是孙吴太平三年(258年)。 关于此事还有实物证据,1996年在湖南长沙走马楼发掘出东吴简牍十万多片,上面有百万字,多是仓库记账簿籍,也有少部分公文,其中写有汉献帝建安年号与孙权的赤乌(238—251年)年号。这十万多片简牍集中堆放在三口井中。这显然不只是为了存放档案。当时正是纸简替代的时期,估计在使用纸本之后,这些竹木文档才会被废弃集中堆放在一起。由所用孙权年号一事看,简册为纸完全取代是相当迟的,至少晚于“蔡侯纸”一百多年。 简纸共存与简纸替换时间之长,是因为纸作为一种先进传播工具,其高级形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仍为少数人掌有。这一点可由蔡伦造纸一事的背景见出。《资治通鉴》卷四八记邓后即位后,“郡国贡献,悉令禁绝,岁时但供纸墨而已。”在她仅限的几样贡品中,纸已列具其中。蔡伦献纸时间也在这一时期,显然他造纸应是出于邓后对纸的特殊要求。这表明皇宫里用的纸仍是一种比较特殊的书写材料。由当时的科技水平看,造纸术还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工艺技术,“蔡侯纸”是由宫廷专门机构研制出来的,也只能是宫廷贵族独享的“专利”。这种先进的造纸技术普及民间势必需要相当长的一个过程,民间生产纸的工艺较宫廷简单得多,所产的纸质量都不高,书写效果不佳,尚不能取代简册。因此,在纸问世之初,人们多将之视为一种非正式的文本载体,并形成了一种观念:简重纸轻。如《艺文类聚》卷三一引汉顺帝时的学者崔瑗(78—143年)《致葛龚书》:“今送《许子》十卷,贫不及素,但以纸耳。”⑤ 此处,他将纸与素分开,表明当时珍贵的东西都写在素上,纸还只是一种次等的记录用具。葛龚是汉安帝时(107—125年)人,此事应在“蔡侯纸”流行二十多年后了,但纸的地位仍是较低的。又如《三国志·魏志》卷二注:“胡冲《吴历》曰:‘帝以素书所着《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送国君以素书,送大臣则用纸书,这也说明至三国时,仍存在着以纸为贱的观念。又如《北堂书钞》卷一○四所引《楚国先贤传》云:“孙敬以柳简写经本晨夜习诵。”郭璞也曾云:“青竹为简以去书虫。”⑥ 其时人们在论及正式文本时都好用“简”“素”,而不提及“纸”,就是因为纸尚是粗糙之物,还不为人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