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已经泛化到无所不包,不仅可以包含“文明”,甚至可以包含“野蛮”,因为野蛮人尽管“不文明”,但并非“没文化”。混淆“文化”、“文明”所导致的思想混乱,使高举“文化”大旗者(如“文化相对主义”、“文化保守主义”)常常步入误区。 大部分混淆者误以为“文明”与“文化”没有差别,可以随便使用,换成另一个也无所谓。小部分混淆者认为两者有很难描述的细微差别,只能自由心证。他们每次使用“文明”时都认为不同于“文化”,正如每次使用“文化”时也认为不同于“文明”,换成另一个就觉得不够确切。极少数学者认为两者有可以描述的显著差别,于是自信地分别给出两者的思辨性定义。定义者告诫人们不可随意混淆两者,因为兹事体大,混淆会影响“文明”进步,影响“文化”发展。然而学者们给出的上百种定义大都语焉不详,没有一种逻辑自洽且一以贯之,没有一种经得起追问和反诘,因此尚无一种获得公认。五花八门、互相矛盾的思辨性定义不仅未能有效阻止大多数人的混淆,而且定义者稍不留神就违背了自己的定义。 我的观点比学者们更进一步:“文明”与“文化”具有本质差别,但劳心费神的思辨性定义不可能厘清。只有为两者找到对词,才能做出有效定义,彰显本质差别。 “文明”的对词不必找,尽人皆知是“野蛮”;但“文化”的对词究竟是什么,似乎尚未形成共识。不过在找到“文化”的对词并达成共识之前,仅凭“文化”的对词绝非“野蛮”,已足以昭示“文明”与“文化”必有本质差别。 一、“文化”的对词——“造化” “文明”的反义是“不文明”,对词是“野蛮”。 “文化”的反义是“没文化”,对词是“造化”。 广义“文化”是一切人类活动的总称,区别于没有人类因素介入的自然“造化”。 “造化”一词,由伟大的文化反思者庄子发明。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耶?”(那造物者将要以这种方式把我挽留在世上吗?)……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不要惊扰顺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焉,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① 引文加点处表明,“造化”即“造化者”,“造化者”即“造物者”。“造物者”近于“造物主”,但并非人格化、神格化的“造物主”,不具宗教气息和神学意味。“造化”是庄子独创的“道”之别称,是“文化”天造地设、不可移易的确切对词。 “造化”这一至关重要的庄学术语,仅见于庄子亲撰的《庄子内篇》,弟子后学所撰的《庄子外杂篇》无之,可见《外杂篇》未承庄学精髓。不过鱼龙混杂的《外杂篇》中不无踪影: 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德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返其真。”(《庄子外篇·秋水第十七》)② 引文所谓“天”(之所为),就是“造化”;所谓“人”(之所为),就是“文化”。儒家集大成者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③,“天”、“人”之义与此相同,意为庄子只知造化的重要,不知文化的重要。其实作为文化反思者,庄子并不反对所有文化,而是仅仅反对“以人灭天”的悖道文化。 上文“无以德殉名”,《庄子》通行本作“无以得殉名”。“得—德”义同而字通,以正字法观之,“得”为动词,“德”为名词。动名词“得—德”的本义,是天赋物德。因此只有“得”之于“道”、“天”之“造化”者,方为真“德”;而“得”之于“术”、“人”之“文化”者,实为伪德。荀子对此供认不讳:“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④儒家以“术”代“道”,以“人”灭“天”,以“文化”悖“造化”,在先秦时代就遭到了墨家、道家的猛烈批判。 明确了“天”指“造化”,“人”指“文化”,可以顺便厘清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中国母题“天人合一”。这一母题被先秦以后日益巫术化、神学化的儒家积非成是地阐释为具体的“人”与人格化、神格化的“天”之间的神秘感应和意志相通。实际上“天人合一”指的是“造化”与“文化”的合一,而且只能以“人”合“天”,决不能强“天”合“人”;只能以“文化”顺应“造化”,决不能用“文化”违背“造化”。 二、“造化”、”文化”的价值序列 “造化”是人力无法控制、无法改变的流变性、运动性运作,调控这一流变性、运动性运作的是“造化者”,调控方式是“无为”而“无所不为”,即自然之“道”。 顺道“文化”(广义)是人类发现造化规律并顺应(即“文明”,详下)或仿效造化规律而创造(即“文化”的最狭义Ⅱ,详下)的流变性、运动性造作,调控这一流变性、运动性造作的是“自发者”,调控方式是“无为”而“无所不为”,即自然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