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7期《书屋》杂志和第7期《博览群书》杂志上,分别登载了张远山先生《欺世盗名的“读经”运动——兼及“文化保守主义”》《“天下人”为何成了“人下人”——从儒家奴隶主义到法家专制主义》两篇文章,读后写成随感数则,以求教于方家。 关于“读经” 近年来,一些人在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旗帜下掀起了一股读中国古代经典(主要是儒家经典)的热潮,并编辑出版了不同版本的“中华宝典”,在文化界引发了一阵波澜。号召青少年“读经”,这似乎不符合时代的潮流。但有人要这样做,我以为也并不表明是什么主义的复辟。在少数地方有一部分青年甚至儿童读四书五经,就全国而言仍可称之为个案,这并不足以改变当前中国的思想文化状况。可是,一些以捍卫五四以来反孔传统为己任的人却坐不住了,对之大张挞伐。这些颇以民主、自由和革命意识形态为指归的知识分子,却全然没有五四先贤那种兼容并包的精神。在他们看来,儒家文化就是毒素文化,是奴隶主义和专制主义的思想基础,是中国数千年来一切灾难的总根源。 当今世界,人们对一切外来文化、理论和学说,均可取“拿来主义”,何以对几本中国书,却一定要采取“焚坑主义”?我以为,即使所有的儒家书都是毒草,让它印出几本又有何妨?毛泽东不是说毒草可以肥田吗!将东西方不同主义不同流派的东西拿给人看,应该相信人们自会分辨,自会取舍。以为一本书一旦印出来就会流毒天下,是把人类的智力看得太低。张远山先生的意见就更离奇了,竟因为蒋庆先生所编的书中“我酷爱的诸多经典竟然无一入选”而大为光火。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你酷爱的经典别人就一定得选进来?而且,既然是先生酷爱的经典,书店里就一定有售,自己去买就行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蒋先生又不是《四库全书》总裁,难道他不选入就一定是被打入另册了?读到此处,我真是倒抽一口冷气。 儒家文化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对中国历史的负面影响是十分巨大的。儒家文化,特别是经汉代官方改造过的儒家文化,极大地限制甚至禁锢了中华民族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从而迟滞了中国社会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而儒家以讲孝悌、中庸为核心的道德驯化,使儒生只是死读经书,使得其精神保守、体质弱化。但是,也并不能因此认定汉以后的儒学已一无是处。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儒学昌明的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科学文化发达的时代,还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不因言论文字杀士的时代。但是,宋代又是一个为人们深深诟病的时代。宋朝武备不振,军队战斗力低下,败多胜少。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宋朝之所以经济文化发达而防卫力量脆弱,究其原因,除宋太祖实行的一系列防范内部造反的政策外,与宋代儒学大行其道也不无关系。一再失败,除朝廷调度无方,将帅贪生怕死外,与整个民族过于“文明”以致文弱有很大的关系。而所谓“腐化”,也可视为“文明”过甚的反映。 当西方以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国门时,中国经历三千年从未有之变局。中国不仅感到自己科技、武器不如人,而且在身体体力上也远不如人(东亚病夫)。陷入被动挨打割地赔款的境地,使有爱国心的人痛心疾首。西方文化的传入令一些知识分子在对比之后,产生了对传统文化彻底打倒、彻底抛弃的态度。他们将历史上的现实中的一切丑恶与苦难,统统算在“孔老二”的账上,对固有文化抛弃的彻底和决绝,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 五四以降,随着翻天覆地的社会动乱和变革,传统儒学的血脉已被斩断,新的意识形态体系和政治经济架构已经建立,儒家理论体系复辟的条件已不存在。现在虽有人提倡读经,但无论他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都不可能重建昔日的辉煌。而且,以目前世界的喧嚣,能有多少人坚持坐下来读这些冷僻的典籍? 儒学生成的土壤已不复存在,目前的“读经”热恐怕也长不了。对大多数人来说,它不过是一阵风而已,少数人可以因此获得硕士、博士,贡献于学术领域。以为一读《十三经》,中国就会出皇帝,是缺乏根据的。世界上皇帝很多,皇帝与孔夫子没有必然的联系。在不知儒学为何物的世界,各种皇帝仍然存在。 作为一个健康的社会,文化激进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都无须担心。前者让人视野开阔,后者让人守住根基。而在今天这两者皆显不足。我们似乎已成了一个无根的民族,向前一片迷濛,后看则不知所之。令人害怕的则是规定什么可以读,什么不可以读,这会使社会重新走向文化专制主义。 “经”的误读 《诗经》为儒家五经之首,是士的必读书,但也常被误读。如《诗·小雅·北山》这首服劳役者的怨愤之诗就是如此。该诗首章云:“陟陂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大意是:我们登上北山服役,大伙采杞叶来充饥。一群健壮的小伙子,整日里拼命劳作。王事没有停息的,心里担忧年老的父母)其第二章前四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特别有名,而后两句“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人们很少提到(意思是说长官太不公道了,为什么我要做的事特别多)。全章六句,写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懑之情。后四、五、六章是全诗的精华,当时社会两极分化的情形,跃然纸上:“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棲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讽议;或靡事不为。”全诗表明诗人对这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现状的极端不满。仅将诗中“溥天”四句抽出来,用以概括中国三千年来的王权专制主义,的确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