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编号:0257—5876(2006)04—0023—11 一、红山文化女神宗教的再发现 上世纪80年代,牛河梁与东山嘴,这两个本来默默无闻的辽西山区地名,因为挖掘出了五千多年前的女神庙和女神像,成了举世瞩目的地方。考古学家把牛河梁与东山嘴遗址归属为新石器时代的红山文化,学界和媒体则将那里出土的女神像誉为“中国维纳斯”或“东方维纳斯”,以便同西方石器时代以来的“史前维纳斯”女神塑像传统相提并论,为刷新中国艺术史和宗教史而找到足以开辟全新精彩篇章的早期内容。 从牛河梁遗址的多室结构的神庙、祭坛、积石冢群及大量陪葬玉器的情况看,当时的红山文化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原始国家级别的祭祀礼仪体系与象征体系。由于其积石冢出土的玉雕龙形象与国人熟悉的后代之龙截然有别,联系到稍早在牛河梁以西不远的赤峰翁牛特旗农民家中征集到的玉雕猪头卷龙,遂引发了国内有关龙起源的热烈讨论。由此,学者们对红山文化作为文明起源的意义已有充分的认识,诸如“红山古国”、“玉器时代”或“玉兵时代”、“中华文明之源”、“龙出辽河源”之类的说法,也已经屡见不鲜。但是针对女神庙、坛、冢体系所呈现的远古女神宗教具体的理解和解释还存在很大的空缺。发掘二十多年来,有些疑点难点问题基本上处在止步不前的状态甚至依然停留在当年考古学界的一些推测性的假说之上,如社神说、地母神说、祖先崇拜说、中华民族的共祖说等等。尤其在对红山文化女神宗教的性质认定及其同欧亚大陆史前女神宗教的同步对应关系上,学界尚缺乏整体性的探讨。 作为红山文化标志物的玉雕龙,与女神宗教信仰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关联?积石冢中的玉龙承载着怎样的神话学和符号学功能?单一墓穴里的一位死者,玉雕龙为什么要成双成对地使用?女神庙中发现的泥塑的熊与鹰两种动物残体,同女神像本身是什么关系?这些都是关于红山文化女神宗教悬而未决的疑问,尚未从“所以然”层面上得到有效的深入认识。 本文从艺术人类学角度,引入国际考古学的女神宗教研究视野,综合国内近年来新出现的材料,力图对中国的龙起源新说给予总体性的比较观照和重新评估,并且对红山文化各种组合龙造型的象征蕴涵及其同女神崇拜的关系给予系统阐释。除了考证和阐发龙起源的原型之外,还希望藉此个案研究,从人文学方法论高度检视艺术人类学所能够提供的新视野和新证据——我分别称为三重证据(本土的或跨文化的民俗与民间文学)和四重证据(考古实物与图像),强调其对于打破单一封闭的国学视野所具有的知识创新意义。 二、龙的原型新解:猪、熊、鹿、虫 龙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最重要和最突出的一种神话动物。从闻一多的《伏羲考》和《龙凤》开始,龙的起源研究成为20世纪我国文史领域的显学。如今入门的研究者要有经年的功夫才能够权衡、消化前人留下的各种原型异说,如蛇、鱼、马、蜥蜴、鳄鱼、彩虹、云气等。红山文化艺术品的出土给龙的原型研究打开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猪龙、熊龙和鹿龙等新的假说,就是建立在红山文化出土的史前玉雕像的实物基础之上的。这个事实意味着:过去局限在文字训诂和纯文本研究窠臼之中的龙起源问题,由于考古学和艺术人类学视角的出现而获得根本的改观。史前的艺术造型所提供的实物形象,从证明的效果来看,其实要比无数的语言雄辩都更有说服力。 红山文化的玉雕龙大致分为两种类型:即C字龙和玦形龙。 如果结合历史学者和古玉器研究者的意见,则还应该加上另外两种类型:弧形龙(虫身龙)和鹿龙。兹分述如下: 类型Ⅰ,俗称“C字龙”。龙体弯曲成C字形状,头似猪,梭子形眼, 有长长的鬃飘在颈后,故被多数人认为是猪头龙身,简称猪龙。也有少数人认为是鹿头龙身。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迄今为止,这一类型的玉雕龙还没有一件是直接出自考古发掘的,而全都是从民间收集来的。其中最先被媒体誉为“中华第一龙”的一件,于20世纪70年代收集自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一村民的家中。因其造型生动而张扬,如今已闻名四海①。内蒙古自治区的赤峰市,还有华夏银行,都分别采用这个猪龙的造型作为其形象标志。C 字龙的仿制品造型在当今的古玩市场上如雨后春笋,不胫而走,早已传遍了长城内外和大江南北。红山文化的名声也随之而远播民间。
C字龙 与文物市场上的C字龙的繁荣相比, 学术研究方面呈现的却是相对的冷落和滞后。无论从宗教学、神话学角度,还是从雕塑艺术和美术史角度的研究与阐发都很欠缺。就连一些相关的基本问题也还没有得到必要的澄清。如C 字龙既然不像类型Ⅱ那样直接以当时的使用方式出土于红山文化墓葬的积石冢中,那么它最初的使用场合是怎样的?是否也适宜用作葬具呢?还是神圣崇拜的一种偶像呢?如果是红山文化时期普遍崇拜的对象,为什么牛河梁的神庙遗址和东山嘴的祭坛遗址都不见它的踪影呢?假如红山古国的原始国家级祭祀礼仪场合都不需要这样的C字龙, 那么是否应该把它归入专门为死者使用的“明器”范围,如同类型Ⅱ一样呢?从造型细部特征看,C字龙的C形符号代表着什么样的意蕴?五千年前的红山先民想象中的龙为什么是猪头或鹿头?这种超自然、超现实的神话组合意象的符号学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