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早就置身于“媒体社会”中了,无论是认识还是感知这个世界都必须以“媒体”为中介,甚至可以说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已经充分“媒体化”了。当然,这里所谓的“媒体”不仅仅指的是一种传播信息的渠道和方式,而是如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所言, “媒体”一词结合了意义相关但又有区别的三种含义:一是艺术模式或美学生产的特殊形式;二是以重要的装置或机器为中心组织起来的特殊技术手段,三是一种社会建制。詹明信特别强调,这三方面的含义虽然没有给“媒体”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但却提醒人们如果要完成或建构一个关于“媒体”的定义,那么就必须关注它的物质、社会和美学的不同层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文化成了一件关乎媒体的事情”[1](PP67—68)。 很显然,詹明信之所以突出“今天”文化和媒体之间的密切关联,是因为他发现了“电子媒介”对当代社会的“文化形式”和“感觉结构”的巨大影响力。就像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说的那样:“我们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了我们”,电子媒介与历史中出现的其他媒介相比,它前所未有的“塑造”力量建立在对传播形式和结构也即沟通“语法”的极大改变上。“语法”一词也来源于麦克卢汉,在他看来,任何一种传播方式都拥有自己的“语法”规则,这些规则既来源于人类各种感觉的混合交织,同时又和人们平时对于语言的使用密切相关。虽然人们会有意识地把注意力的重点放在媒体传递信息的内容上,但是就个人对信息的理解而言,媒体所使用的“语法”是一个更关键的因素。离开了对“语法”的把握,信息的“内容”常常变得无法索解。所以,“媒介即信息”:“媒介的魔力在人们接触媒介的瞬间就会产生,正如旋律的魔力在旋律的头几节就会释放出来一样”。[2] 而电子媒介在这方面的潜力特别巨大,它在技术上的不断更新、它与物质生产之间的紧密互动,它对社会形态的深刻影响……所有这些都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看待自我、历史和世界的方式。事实上,媒介创造或制造了这个时代的“文化”。 网络作为电子媒介的最新形式正如人们所料想的那样,同样甚至是更疯狂地发挥着“塑造”社会的作用。“全球化”现象尽管可以追溯到19世纪早期,但真正使之具有实体感和可操作性,却是20世纪晚期网络社会的兴起:“只有到了20世纪末,以信息与通讯科技提供的新基础设施为根基,以及在政府和国际机构所执行的解除管制与自由化政策协助下,世界经济才真正变成全球性的”[3](P119)。一般认为,网络空间的发展正在使资本主义成为一种更加强大的封闭性控制力量。信息和知识的加速商品化,使网络空间演化成一种整体市场。这正是比尔·盖茨(Bill Gates)在《未来之路》中憧憬的“无摩擦的资本主义(frictionfree capitalism)”:“信息高速公路将扩大电子市场,并且使之成为最终媒介,一个无所不包的中介场所。……任何一个连入信息高速公路的计算机都能获得有关卖者和他们的产品以及服务的信息。……这将把我们带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在这里花少量交易费用就能获得大量的市场信息。这是购物者的天堂。……它将使那些产品生产者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效地看到消费者究竟需要什么,也使得那些未来的消费者更有效地购买产品,亚当·斯密将会对此感到高兴。”[4] 这种憧憬实质上是对“跨国资本主义”的向往,即通过网络空间这一虚拟的整体营销工具获得较大的利润和市场份额,而这会更进一步促使资本的集中化和集权化:网络空间中的虚拟资本主义一方面制造和销售过剩的知识和信息,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制造对知识和信息的新需求。譬如微软公司曾以“你今天想要到哪里去”(Where do you want to go today?)作为广告语,在这句广告语中,微软似乎是在强调无限制的自由,个人意志和不受拘束的选择自由好像真的因为科技力量而“美梦成真”了,但是在商家的承诺中,个人究竟是获得完全的行动自由,还是仅仅拥有了消费的自由,对此微软首席科技主管纳森·梅尔沃德(Nathan Myhrvold )作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表示:微软想要在任何一笔钱的交易中分一杯羹。他的意思是说微软的终极目标不是在于成为一家软件公司、一个内容服务提供者,“或者”电子商务的来源者,而是成为一个超级商务中间人。在网际网络的发展过程中,微软不再局限在电子商务中,它希望每个人都阅读它所提供的内容,观看它的程序设计成果,并且在微软的线上商店购买商品。[5](P153) 微软不只掌握网络使用者的中间代理,它也期待成为网络使用的出发点和目的地。那句广告语的潜台词其实是:在微软所建立的世界里,今天你想要到哪里去? 但问题在于,当网络空间显示出强大的市场整合力量时,是否还有产生新的政治和文化效果的可能?比尔·盖茨从“理想市场”的立场出发,明确表示“信息高速公路带给人们的美妙事物之一是在于,与物理世界相比,在数字化的世界里人们更容易获得真正的公平”。基于这种看来有点令人困惑的论断,他进一步指出:“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们都在为平等而努力,我们也可用这种平等来帮助我们认清一些社会学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在物理世界中并未得到解决。网络并不能推倒歧视和不平等这些障碍,但却是一种强大的推动力。”[6](P49) 正因为相信高科技可以带来“人间天堂”,所以“乐观论者”提出了“网络共和国”(Republic.com)的乌托邦构想:“新兴科技在此不是敌人,它们带来的希望远多于危险。事实上,从共和国的观点看,它们带来伟大的希望,特别是它们能让一般人轻易知道无数的主题,并且可以去寻找无止境的不同看法。”[7] 与此针锋相对的是,悲观论者则指出不能无视“数字不平等”背后的“现实不平等”,即使比尔·盖茨的设想真的可以带来建立在网络世界上的虚拟平等和数字自由,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拥有高级终端工作站、宽带网和种类复杂的软件资源。而且在市场化的网络空间中,知识和信息的商品化将进一步导致文化的商品化,文化和思想等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逐渐被商品化所侵蚀甚至封杀。就如詹明信所描绘的:“当前的文化到用巨大无比的传通网络和电脑所达到的不尽忠实的再现,我以为这本身就是对社会整体问题的一个更深刻、更富寓意的误读和夸张。此中被歪曲、被借喻的,正是雄霸今日跨国资本主义的整个世界系统。因此,尽管当前社会的科学技术有惊人的发展,尽管尖端技术是充满魔力的,但事实上技术本身并无稀奇之处,其魅力来自一种似乎总是为人所接受的再现手段(速写),使大众能感受到社会权力及社会控制的总体网络——一个我们的脑系统、想像系统皆无法捕捉的网络,使我们更能掌握‘资本’发展到第三个历史阶段所带来的全新的、去中心的世界网络……整个现象几乎可以称为一种‘高科技能’,大都瞩意于一种公认为跨越全球、网罗全世界的电脑网络。这个整体性网络的线路和系统更透过叙述作巧妙和繁复的安排而进一步跟一些既独立存在又互相勾连、互相斗争的讯息媒介机构挂上关系。”[8](P488) 如此巧妙和繁复的网络系统究竟会发挥怎样的作用,马克·波斯特(Mark Poster)借用福柯“作为话语的全景监狱”的说法,把网络社会视之为一个“超级全景监狱”:“全景监狱并不仅仅是塔楼上的那个狱卒,而是施加于囚徒、把他或她构成为一个罪犯的整个话语/实践。全景监狱时代监狱的话语/实践构建主体的方式,即把主体构建成一个罪犯并把他或她规范化到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程序之中……随着电脑数据库的降临,一种新的话语/实践便在社会场上运作,你可以把社会场当作一个超级全景监狱,它重新构型了主体的构建”[9](PP119—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