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579(2005)05—0007—05 一、“19世纪的切断”——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 我们谈文学艺术的时候,往往相信文学艺术是永恒不变,自古以来就是表达“真实”的。其实,这样的看法只不过是“现代”以后的文学艺术观,换句话说,这是无意识地受到现代的束缚。实际上,现代以后的文学艺术跟现代以前很不一样,像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说的“19世纪的切断”那样,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文化上发生过决定性的转折。东亚受到这个转折的影响的时期比西方晚一点,日本是19世纪末,中国是20世纪初。我们看文学艺术作品的时候,应该注意这一点。譬如,苏东坡的《澄迈驿通潮阁》是很有名的古诗,诗句如下:“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在现代的文学观来看,这首诗可以说现实地描述了苏东坡从海南岛回大陆时的真情。我们相信最后一句是“写生”。不过,当时真的从海南岛看得见“青山一发”的“中原”与否,是另一回事,很有可能它是一个“比拟”。这是古典作品跟现代文学不同的特点。 那么,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也就是说现代文化形成的时候,文化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转折呢?当然这个转折涉及整个文化领域,范畴很宽,内容也很复杂,不能一语概括。在这儿只能举几个文学艺术上的例子,简单地介绍这个文化转折的一端。 一言以蔽之,这个时期文学上的变化可以说是“说话场”(narrative field)的消灭。现代以前的故事和诗歌有一个特点,就是人们聚在一起欣赏作品。比方说:讲故事的时候,说话人给在场的听众讲故事,大家一起听。可以说,基本上继承了民间讲故事的模式。重要的是当时的文本也保存如上听讲故事的模式。比如,白话小说开场白常用“且说”“说话”等,终结句常用“且听下回分解”等,插入句常用“看官”等。此外,还用眉批,眉批明明不是叙述者的言说,而是第三者的评论。对这一点来说,相当于在这儿拍案赞叹、在那儿站起来骂的观众的反应。所以读者阅读白话小说文本的时候,能体验类似在场听讲故事的感觉。但现代以后,读书行为有变化,读者开始在密室里一个人默读作品。伊藤整在谈到这个变化时说: 作者在密室里写作品,读者在密室里欣赏它。……在这样的条件之下,读者开始倾听别人秘密的心腹话,并窥视别人秘密的行为和思维。它有时是向上帝诉说的苦闷的声音,有时是满足情欲或好奇心的内心独白。(《小说の方法》修订版,新潮社1959年,東京)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现代的文学开发如下叙事上的特点: 现代的读者希望,窥视作品里的人物的心理,并把它跟自己的心结合起来。这样的倾向对“现代文学”要求如下叙事模式。现实存在的个人,是极偶然的存在,不能承担人类一般。所以创造虚构的人而使他承担人类一般。(杉山康彦:《ことばの藝術》,大修舘書店1976年東京) 这个“承担人类一般”的“虚构的人”就是所谓“典型”。用这样的方法,现代的小说给读者提供某些“临床的例子”,通过作品让他们感到某种“真实感”。换句话说,读者能够认为小说里描写的事情含有某种“真实”,而且能够相信这个“真实”跟自己有关系。这一点跟现代以前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在此,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为例,简单地介绍一下上述现代文学的叙事特点。 鲁迅的《狂人日记》由两个部分构成。一个是“余”所叙述的“序”,另一个是“我”(即狂人)所叙述的日记(即独白)。 其中“序”是完美无缺的文言,可以说是不夹杂叙述者的感想而恬淡地给读者介绍拿到日记的经过的“报告”或“记录”。跟它相反,日记(独白)全篇用白话,使读者感到它是狂人直接的声音。这样的文本结构具有一种框架故事(flame story)式的双层结构——在“序”里叙述者“余”给读者介绍日记的存在,在“日记”里介绍狂人的独白。所以读者能把日记当作表达狂人真实心理的一个临床的例子来看待。 如上文本结构带来的“真实感”,跟周瘦鹃的《断肠日记》(《礼拜六》第52册,1915年5月)相比,完全不一样。《断肠日记》也是描述,叙述者(周瘦鹃)拿到一本少女的日记把它介绍给读者的作品。除了全文用文言书写以外,先在“序”里介绍拿到日记的经过,然后收录日记原文的文本结构,跟《狂人日记》非常相似。 不过,两个作品有决定性的差别。《断肠日记》的叙事有矛盾。“序”里介绍的拿到日记的经过如下:半夜,有一个少女由于恋爱的烦恼在阳台上叹息,不由得把自己的日记掉下去。第二天早晨,卖菜的把它捡起卖给偶然遇到的一个文人。这个文人原来是周瘦鹃的朋友,给周瘦鹃提供这个日记并推荐把它公开发表。就这样,周瘦鹃写这部小说,发表日记。 问题在于阳台上的描写。这个部分紧贴场面的视角来叙事,写得非常写实。当中也有母亲劝少女早点进屋的插句(“夜深矣。奈何犹凭栏痴立。风露中人。汝何能堪。脱再病又将急煞阿姆矣。”)。但是,叙述者周瘦鹃和给他提供日记本的文人怎么能知道这个少女的叹息?他们绝对不会知道这个场面的存在。读者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能够觉察到——这个序文和日记都不是事实,只是一个假设的故事。此时,作品的“真实感”瞬间即逝。跟它相比,鲁迅的《狂人日记》让读者感受到的“真实感”,显然强烈得多。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