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禾:米切尔教授,过去的几十年里你在图像和文本方面所做的研究工作跨越了很多领域,如文学、艺术史、传媒、生物控制论等等。在探讨以上任何一个学科时,你都持有一种自觉主动、孜孜不倦、坦诚开放的态度。我对你的工作非常感兴趣,想问你很多问题。由于时间的关系,我把问题集中在几个方面。首先,我想问:针对那些你所熟悉的美国环境之外的受众,你将如何介绍视觉文化或你工作中的某个部分呢?比如说,在英语中“image”和“picture”是有区别的,你也曾强调过它们之间的区别。鉴于翻译中的困难,面对国外受众,你将如何介绍视觉文化研究或你感兴趣的图像与文本之间的关系呢? 米切尔:我通常不先从图像谈起。我先谈点乍看起来挺简单的东西,谈谈关于观看的无情事实以及观看与其他官能之间的关系、感觉经验的本质、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我们辨识物体的方式以及作为具备视觉、听觉、触觉(遵从黑格尔的先例,我把这三个官能看作“理论上的官能”)官能的动物所含有的意义。首先需要澄清的是,观看过程,即观看世界、观看(同时被观看)他人的过程具有复杂性。第一步就是要知道观看并非是一个简单、自然或透明的过程,尽管它把自己乔装打扮成最自然而然、清澄透亮的经验形式。你必须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学会观看,如果在五六岁之前还没有学会,以后再学会很难,就像学一门自然语言一样难。 刘禾:可以举个例子吗? 米切尔:假设你是一个小孩,我给你蒙上一个眼罩,强迫你一直戴到二十岁。等取下眼罩后,你将不会观看世界,也不能辨认眼前的面孔。你原来只能通过触觉认识世界,对如何观看世界所知甚少,然而观看的实际经验胜于一切。著名的神经病学家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很多年前写过一篇题为《看还是不看》(“To See Or Not To See”)的文章,我在引出该话题时总是参照他的策略,那就是用作为对立面的失明来阐释视力问题,该策略的源头可上溯至自贝克莱主教到笛卡尔的传统。我们自18世纪以来就已经知道,如果长期失明而后又恢复视力并非意味着当真能够看见。观看是习得的行为,是为处理视觉实在而不断安装软件的过程。视觉实在与触知的实在迥然不同,盲人无法触知月亮,月亮只能通过语言靠近他;我们则用双眼触知月亮,寻觅它上面的环形山及其轮廓。我们经验中的许多事物只有视力可及,我们必须通过经验才能学会如何协调观看物体和触知物体的关系。比如,估算距离就不是作为观看硬件的部件自动安装上去的,人们经过训练和重复方使之自然而然。三分球投篮手因绝佳的距离感而显得好像在“线内”,但这要经过多年的训练。 刘禾:你是说这类似于我们学习阅读的情形吗? 米切尔:既像又不像。这更像学习行走。如果一个女孩自打生下来就捆住了双脚,等松绑后她将不会走路,她的双脚会跛。说观看类似于学习语言是由于你必须学会辨识种种差异、进行各项协调。你要了解或近或远的形象和背景、外形意义以及全部印象,这些印象包括明暗对比、色调、运动、轮廓、纵深、体积、质地等等,正如贝克莱主教很久以前指出的,这都要取决于所习得的对视觉和触觉印象的协调能力,一旦丧失了这种能力会怎样?你不妨想想眩晕时的状态,那时你无法使视域保持稳定:整个世界都在你周围旋转,你很难使视觉的平行和垂直感与内耳的平衡感协调一致。盲人视力突然恢复后的经验近乎于此。奥利弗·萨克斯的病人只能看见光和色的闪动,无法区分物体和背景。我们的双眼始终都在运动,我们必须学会如何稳定视域,让眼睛的跳动“定格”。电影摄影机的工作原理与眼睛不同。摄影机定位在一个东西上,你得慢慢移动才行。如果快速移动,画面就会一片模糊,变成色彩的“划变”。如果视觉认知没有学会忽略跳动着的眼球的不平稳运动以便追踪视觉空间和物体的话,就会出现上述情况。如果你用移动眼睛的方式来移动摄影机,可能就像音乐节目录像中的快速剪辑一样,很难跟得上。我们的双眼始终都在移动、跳跃。但在我们的经验中却有一个平稳的世界,我们已经学会了把世界视为一体。如果你没有学会,你与生俱来的眼球移动就会把你彻底搞乱,让你头晕目眩。奥利弗·萨克斯的病人弗吉尔失明了20年,复明之初,他异常激动,他从未见过光。随后,他变得越来越胆怯、多疑、无所适从。最后,他又失明了。他由于癔病而失明,因为过迟地学习这项复杂的技能实在太苦恼了。这在我看来是第一课。观看是习得的,我们决不能假定它如同一扇窗户一样透亮。 视觉文化中的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观看他人的脸以及被观看的经验,我认为这不仅对于人的知觉而言而且对于视觉文化而论都是一个根本的问题。你张望并同时看到有人回顾,两个人甚至会相距50英尺远相互张望或顾盼,或许是相互致意,也可能是相互吸引或敌视。这就是拉康、萨特及其他人所谓的“目光与凝视”的领域,是观望者之间辩证或视觉的对话。这便构成了视觉的社会领域或我们所谓的视觉文化的基础。所以在看图像之前,我让学生互相观看并且思考看他人的感受,让他们自寻观看具有重要性的开端。当然,答案之一是这是最初的印刻过程:母亲的面孔通常是人们在视域中的初次经验。我们注定要像动物一样辨认面孔,也就是需要有一双眼睛,即两个平行椭圆的图像产生有人在看你的印象。蝴蝶翅膀上的眼斑或“小眼”能够吓跑想吃它们的鸟儿,鸟儿以为蝴蝶正在“回顾”它们。这就是视域的基本结构:不仅要看物体,而且要看其他活物,同时还要被看,成为凝视的对象。像羞耻、内疚、在世上的非孤独感皆源于这一经验。他人观看我,他人评价我,他人对我有印象,因此观看尤其是社会观看并非仅仅是观看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