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大韩航空飞机坠毁、北朝鲜的金日成逝世或中国的毛泽东逝世时,日本人看到遗属和人民痛哭失声的情景非常震惊。对日本人来说这很特异,但在韩国人和中国人看来,也常感到日本人感情枯竭或无情。我参加过日本人的葬礼,切身感受到寂静的日式葬礼和韩国哭成一片的葬礼非常不同。日本人尽量克制不哭,韩国人则尽情痛哭。这种不同并非个人差异,而是基于各自社会深层结构的逻辑及文化的不同形成的。 从人种和民族上看,韩国人是和日本人最近。人种上,韩国人北边和通古斯族及蒙古族密切相关,南边和山阳、近畿的日本人密切相关。文化上,韩国和日本也很相似。语言同属乌拉尔—阿尔泰语系,都有敬语。在儒教文化、汉字文化、稻作文化等基础文化层面也多有共同点。但双方也有异质性,如议论或吵架时韩国人明确表述自己,积极主动发表见解,讨论中情绪反应激烈,往往瞬间爆发,起伏幅度较大。对韩国人来说,血缘关系比地缘关系重要,常依据具体场合的实力关系决出胜负,人际关系有流动性和情绪性特征。韩国人和日本人各种表现形式的深层结构有所不同。 理解一个社会若语言不够用,以五官感受信息也能达致相当程度的观察。有时,语言传达的信息和行为传达的会自相矛盾,故听其言,还要察其行,即应该观察和研究非语言交流(nonverbal communication)的行为模式。“两人对话中,语言传达的信息通常仅有35%,其余65%主要靠说话时的样子,包括动作、手势和姿态及对方应答等语言之外的手段来完成”。语言之外的手段很多,主要有体格、体味、美容整形、化妆、站立或走路方式、姿势和动作、表情、静止、口哨、握手、拍手、手指指向、哭和笑、视线交错、眼神、合乎礼貌的无视、语气、声调、身体接触(触摸对方身体)、距离等。和日本人相比,韩国人引人注目。韩国女性特别关心美容整形,浓妆艳抹,坐着常跷二郎腿。男人爱走八字步,大摇大摆,给人印象张狂,频频和人握手。哭起来很剧烈。和人相遇,直视对方,常接触对方身体,动作幅度大。日本人则多屈膝、用手指比划、静止、抑制哭泣、合乎礼貌的无视(虽知晓对方却不打招呼)。 日本人不分男女大都抑制哭泣,在日本,服丧的儿女不能将泪水滴落到父母遗体上。与日本相比,韩国是并不特别抑制哭泣的社会。当然与其他民族相比,也不能说韩国人哭泣过度。韩国人悲哀时哭,高兴时也哭。以前电视经常炒作的场景,便是离散家族重逢时的哭泣。重逢相聚本应高兴,却泪流满面。偶尔出现不落泪的场面,人们便怀疑他们是否真有近亲关系或反映了人世间的冰冷,最终误解为该哭时不哭。人世间虽有预定不哭却热泪盈眶、无法抑制的情形,但文化上却也有被预期的哭泣。韩国电影界主要靠女性哭泣赚钱,以哭片为主。电视剧也经常出现哭泣场面。人们在实际生活中尽力躲避不得不哭的场面,却又喜欢悲哀的画面。由于观众爱好煽情催泪的节目,这类作品便不断被创制出来。 哭泣的主题一般以悲哀的感情为基础,很少有人认真思考它。哭泣是在感情激化中难以抑制而释放出的表露,故很难作为文化上的研究对象。人们往往认为感情不能抑制不过是生理现象,实际上它却是重要的文化现象,在文化理论上值得讨论。哭泣普遍存在,但随文化和民族不同却有不同模式,值得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去研究。 一、哭泣及其多样性 韩国人和日本人哭、笑的不同并非单纯的生理表现,而是文化不同所致。哭笑也是人类文化的表现方式。引起笑和哭的喜悦和悲哀是对立的感情,但其原理却有共同特征。哭泣是只有人类才表现出的形态。哭泣在某种意义上是自制力的失控,它具有对此状态适当处理和予以解决的功能。哭泣的特征是无法抑制,与感情结合,自生命幽深的根源迸发而出。哭和笑均由感情引发,均导致脸色潮红,但由声音形成的表现却不同。哭笑的声音不存在音节,故与语言不同。哭泣是“非语言交流”,不像日常语言那样司空见惯。 只从生理学和心理学层面探讨,无法很好地理解哭泣。抑制不住的哭泣有生理方面的作用,当人们认为不该哭时会抑制哭泣;但受某种感情诱导不能抑制,就会基于感情而哭。在神前深感无力的宗教修行者的哭泣便是如此。这是人认识到自身软弱无力,从依赖神的感情中产生。笑和哭均是情感以语言和身姿无法表现时,在无法表现的困境下发生的。尽管人们有能力对事物进行合理思考并有能力应付,但面对现实总会有无力感。有时不是合乎逻辑地对应,反倒被无力感所压倒。这种情况下,任凭促使全身瓦解的感情爆发出来便是哭泣。哭泣不只属于生理层面,它较接近于声音符号,但又不是语言,甚至使语言失效。哭泣是介于生理和语言之间的行为。 动物也有类似反应,悲哀和吃惊时发出悲鸣。但那是一种生理反应,恰与刚降生的人类婴儿哭啼相同。婴儿哭啼纯属身体反应,和成人带有感情色彩的哭泣不同。动物不能像人那样哭,它和具有感情和肉体结合构造的人不同。重要的差异是人类深知兴奋和哭泣的关系。动物鸣叫虽也是表现行为,但人类哭泣却和面部表情及声音的语言要素相结合。人类利用语言的文脉,把哭泣变成了道具。 笑和哭对立,笑的表现比哭简单,哭要复杂得多。人悲哀时哭,高兴时也哭,这意味着哭的根源多种多样。语言和姿势都是人类的表现行为。相对于语言以声音为媒介而言,哭泣是直接作用于肉体的表现行为。笑和哭比姿势更富有身体性特征,故对无论哪个民族或任何时代都有普遍性。姿势具有本人有意表现出的符号性,哭泣与语言、姿势之类不属同一范畴。语言和姿势若无对方存在便无从沟通,但独自却可哭泣,故很难把哭泣理解为语言那样的作用,如果可以,那也是因为它常在语言文脉中显现出来的缘故。哭泣在语言上很难表现,置换成其他语言也很困难。哭泣能传达或给对方以强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