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identity)问题已经成为一个学术界经常提到的术语。我曾经翻译了查尔斯·泰勒的《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这位著名的加拿大哲学家认为,认同问题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后来,我写过一篇关于现代性与认同问题之间的关系的短文,分析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和当前的认同危机问题[1]。在这里,我只从全球化进程中文化构成的一个侧面谈谈认同问题。 一、全球化时代文化认同问题的凸显 认同,就个体指向而言,指相信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或信任什么样的人,以及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共同体指向来说,指个体对不同社会组织和不同文化传统的归属感。本文主要是考察后一种意义上的文化认同或文化的归属感。然而,实际上,个体自我认同和社会文化认同是紧密相关、不可分割的。自我认同往往是把自己认作属于那个群体或持有那种文化价值观的人,而文化认同则通过不同人的认同行为的选择显现出来。 文化认同的目的是寻求生存方式的同一性,但其过程却是在发现差异时开始的。人与他人相遇,才会思考自己是谁;一个群体与其他群体相遇,才会把这个群体想象成为共同体;一个民族只有遭遇另外不同的民族时,才会自觉到自己的族群特征。在古代,中国人曾经认为自己是唯一称得上“文明”的国度,周边只是接受中华文化恩惠的蛮夷和藩属。鸦片战争才开始动摇了中国人华夷分野和自视世界中心的信念,而日本人的不断入侵,更促使中国人民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可以说,自我认同是在与他者的互动中形成的。全球化时代就创造了一个差异相遇的场域,在其中不同的他者通过另外的他者而获得自我认识。 文化认同的目的是寻求生存方式的稳定性,但其过程却起始于人的社会生活的流变性。譬如,古代更加依赖自然的人们,似乎不像现代人那样对自己的特性感到焦虑,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自然环境、家族延续和神圣命运的环节。实际上,认同问题的凸显与现代性的发展紧密相关,因为在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被割断,人与乡土之间的纽带被削弱,人们的家庭血缘被社会的流动性所稀释。现代性需要未来的扩张,使自我感觉到有一种流动性的成长,因此与静止态的生存相比,流动的生存更加突出了人们的认同意识,即不断反思地问:我究竟是谁?我是什么?实际上,“成为自己的‘创造者’的意思就是,个体在面对这些巨大的变化时,必须能够形成自我认同的一致叙述”[2](P305)。文化认同成为问题的程度,可以说是与世界秩序的变化或“失序”的程度成正比的。全球化时代流动的现代性迫使人们寻找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体基础。 文化认同的目的是寻求生存方式的持续性,但其过程却往往缘起于历史的断裂或社会的断层。传统社会文化变迁缓慢,风俗、习惯、道德规则和价值观继承性强;现代社会特别是都市化进程,使原来稳固的社会系统转变成为流动性社会,规则和习俗的继承性减弱。同质化的社会更多地是无意识地被动接受既有文化,而不断变化的现代社会迫使人们思考自己的文化归宿和价值观选择。全球化进程和现代社会迫使人们去寻找自我,也寻找自己在其中感到如鱼得水的文化环境,选择甚至创造自己所喜爱的文化形式。 一句话,全球化进程和现代性的发展使社会文化出现多样性展示、流变性呈现和断裂性改变,所有这些都促使人们产生文化上的焦虑和自觉。越来越多的人进行越来越深入的思考:我们应该选择和创造什么样的文化,而这种文化能否与我们自身的生成相得益彰?现代化进程和理性主义所产生的理想化的生活形态和生存方式使认同成为人们自觉的需要。根据语义学的观点,“现代性意味着象征与它所指的东西的分离。符码、范式、语义学这些文化观念正是现代认同的产物”[3](P217)。我们不能再被动、消极地依赖自然、传统和家族,我们必须在符号和意义上作出自己的选择。 二、全球化时代文化认同的多重性 马克思最早发现全球化现象,即资本主义生产所导致的世界历史的进程已经把人类纳入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面对这种情景,我们必须回答这样的问题:对文化而言,全球化是熔炉,还是造成文化的马赛克状态? 由于生产方式的变革和现代性的发展,资本和市场的逻辑使全球生活发生了深刻变革。按照原来的预测,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本来应该把经过的地方都变成抽象同一的工厂和市场,把不同的人群都变成工人,在这个基础上人们的精神世界也会出现“单向度”的一致性。有的学者用马克思的话作为佐证,认为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进程必然消除民族特性。马克思的确曾经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其所到之处都消除着民族特性,破坏着传统的生活方式。民族文化也受这一进程的影响,“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4](P276)。我们应该怎样理解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之“不可能”,我们应该怎样理解世界文学的图景呢?我认为,消除了民族片面性和局限性的民族,并不是变成了没有民族特点的或没有民族性的民族,而是吸收了现代性之后的某种新的民族文化,这种文化消除了落后于时代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获得了民族性与现代性的统一。与此同时,一种世界文学的可能性与其说是被现代性的棱镜折射成为单色调的文化(单一形式的形态),倒不如说是由丰富多彩、五颜六色的民族文化构成的相互映照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