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公民权以两项权利为基础,即选举权和财产权。独立战争主要是为了争取这两项权利。这两项权利也是“无代表不纳税”的基础,而“无代表不纳税”是英国宪法传统的核心。课税说明一个群体有能力通过税基从其每一成员手里获得收入,而代表则是在广泛同意的原则之下,认同某些人作为主权的体现,并以集体的名义作决定。做美国公民意味着[在美国]纳税和投票选举自己的代表(Shklar,1991)。此外,在美国自由民主的框架内,与平等的基本原则难舍难分的,是美国式的自治思想,即每个人有自行制定行为准则的能力,尤其指分摊权力方面的自主。从理论上说,美国保证每一位成员同等的权利和待遇。因为人生而拥有这些权利:法律上的平等基于自然的和本体论上的平等: 我们认为以下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而建立起被管辖者同意的政府…… 依照《独立宣言》的这种说法,美国的公民权建立在自然法的基础上。共和主义的实质是人民当家作主,只有人民能够判断任何特定政府保证其幸福的能力。共和主义来自对人的普遍主义界定,即人对自然权利的拥有。正义的政治秩序必须以获得人民明白的同意为基础,因为这是人最基本的自然权利在法律中的表达。实际上,美国从建国伊始就自称为“自然的国家”(Miller,1967):在这个政治共同体中,自然秩序没有遭到破坏,而是得到永久的实现和保护。从这个角度看,每个人生来就有表达的权利,有被他人视为成熟的政治行为者的权利,他能够作决定,能够成为其生活的主宰。他们有权决定自己政府的形式,如果政府不能实现预定的功能,他们有权取消政府,因为他们要保护自己不可剥夺的权利,而这些权利与财产的概念分不开。美国人认为“英国弟兄”背叛了他们,因而要求独立,因为他们的声音没有得到回应。 然而,除了自然法和社会契约,《独立宣言》的字里行间还透出另一种逻辑。“英国弟兄”最突出的罪状,是[殖民的人民]多次呼唤他们的侠义精神,恳请他们念及与殖民人民之间“同种同宗的情谊”,而他们却对“正义和手足的呼声充耳不闻”。在这里,《独立宣言》的主要作者托马斯·杰佛逊实际上展开了两条不同的逻辑:一条是契约论的逻辑,另一条是生物的逻辑。美国公民之间的关系不单是契约的,即拥有权利的个人经明确协商产生共同的政府。它还是手足之间的亲缘关系,有感情,无理性,这便是同宗同源——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由于这一特殊性,这个国家(nation)就应该成为一个特别的共同体。《宣言》所崇奉的是“自然”和“上帝”。这不单是要写入实在法的道德法则的理性基础,同时也表达了反映着神意的秩序。有了这种反映神意的秩序,这种“自然”,包括人性,也就分出了差异和等级。这两个方面——使某些保护性原则具备有效性的终极依据和有目共睹的不平等的合法基础——都天然地包含在自然这一概念中,二者的结合,甚至融合,无疑是美国政治哲学最突出的特点。 更确切地说,从述行(performative)与凝聚的角度看,《独立宣言》是新民族的出生证,这个民族的不同部分,尚待走到一起。如果这个共同体的成员相信他们彼此相同,相信他们共同担负着上帝的使命,创建“自然之国”,那么这个共同体将格外强大。在这些方面,想象中的情感纽带支撑起全民族的宏伟蓝图。然而,更应该看到的是,作为政治共同体的美国实际上先于美国的民族主义而诞生。这与历史惯常的轨迹相反(Commager,1975),因此愈加需要不断强化民族归属感,才能保证它经久不衰。 平等地对待全体美国人民这一信念的理论基础,却是对人类之间相似性的“自由主义臆想”,由于确信每个人都是按上帝的形象塑造的,这种臆想得到强化和强调: 在这些“不言而喻”的自由真理——人人生而平等(……),人人拥有不可分割的权利,仅仅因为他生而为人——背后,是一种臆想:人类的差异微不足道;而且在皮肤之下,我们是兄弟姐妹。(Ignatieff,1998,p.64) 这种臆想出来的无差别,为共和制的美国提供了一个基础,使之认为个人在法律上是平等的,这便部分实现了平等的理想。19世纪上半叶,各州先后取消了对投票权的财产限制,所有的白人男性都获得了公民权①。成为美国公民的人与日俱增,相似性渐渐变得更为虚假,同时也更加可见。从欧洲各国吸收的移民迅速增加,同一个家庭的神话,盎格鲁—撒克逊的同源神话,已经难以为继,所以更加虚假。自从取消了财产上的限制,平等的理想显然就建立在对同一性的认同上:公民具有相似性(Manent,1993),所以更加可见。从假想的同一性中渐渐生出了真正的平等: 20世纪末,我们是一种全球化语言的传人,这种语言认为人人享有相同的权利,但从不企图囊括全部人类。但这并不是说自由主义是一种有组织的伪善。如果没有这种想象的伪善,恐怕永远不会有任何平等的社会。(Ignatieff,1998,p.67) 这就是说,尽管自由、自主和自治的庄严口号与奴隶制并存,尽管承认平等的同时,现实中还存在着二等公民,如妇女,印第安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并且存在着非公民,如黑人,但是,必须先树立起虚假的理想,才能逐渐开始解放和平等的进程。自由主义的臆想就这样促成了民主社会的出现,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人都认为自己是自由和平等的。然而,在这一过程中,自由主义的臆想过分强调了相似性。同一性,或者对同一性的想象,取代了实实在在的个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