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上帝死了”是尼采著作中出现的一句重要的话。但如果我们追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尼采说出“上帝死了”这句话,这句话的意义究竟何在,那么就会发现,人们对这些问题其实不甚了了。这种现象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黑格尔的一句箴言:“一般说来,熟悉的东西之所以不是真正知道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悉的。”(Hegel,S.35) 尽管海德格尔从西方历史、尤其是形而上学史和虚无主义的高度上对“上帝死了”这句话的深远意义做出了新的阐释,但是由于他受到自己的阐释视角的限制,因而导致尼采说出这句话的真正原因及这句话的真正意义仍然处于蔽而不明的状态下。所以,即使是在海德格尔之后,深入地解析这句话得以产生的深层原因,充分地阐发它的潜在意义,依然不失为一项必要的工作。 一、尼采关于“上帝死了”这句话的论述 每一个熟悉哲学史的人都知道,早在尼采之前,黑格尔已有这方面的思想。在写于1802年的《信仰和知识》的结尾处,青年黑格尔断言:“新时代的宗教赖以为基础的情感是:上帝本身死了 (Gott selbst ist tot)……”(转引自Heidegger,1980,S.210)在《精神现象学》(1807)中,他进一步论述了自己的观点。在谈到苦恼意识时,他写道:“它痛苦,而这种痛苦能够用下面这句冷酷的话来表示:上帝已经死了(Gott gestorben ist)。”(Hegel,S.547)当谈到神圣本质的外在化即它转变为肉身和死亡时,黑格尔又指出:“这样的死正是感受到上帝本身已经死了(Gott selbst gestorben ist)的苦恼意识的痛苦情感。”(同上,S.572) 尼采是在黑格尔之后说出类似想法的哲学家。按照他在自传《瞧!这个人》中的说法,当他还是儿童时,已经从本能上倾向于无神论的立场: 我一点也不注意“上帝”、“灵魂不朽”、“救赎”、“彼岸”这些概念,也从来没有在这些概念上浪费过我的时间,甚至在儿童时期也没有——我可能从来也没有过这种儿童式的天真——我完全不知道那种作为答案的无神论,也很少了解那种作为事件的无神论;对我来说,无神论式的醒悟源自我的本能。(Nietzsche,1988b,S.278。下引Nietzsehe文献略人名) 尼采在自传中的这段说明很有意思,它为我们深入地探索他关于“上帝死了”的观念提供了引导。按照海德格尔的研究,尼采在青年时期已确立起上帝和诸神必定会死亡的念头。在写于1870年的关于《悲剧的诞生》的一个笔记中,尼采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信奉原始日耳曼人的话:一切神必定会死亡(alle Goetter muessen sterben)。”(转引自Heidegger,1980,S.210) 在黑格尔和尼采的上述见解中,有两点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其一,青年黑格尔和青年尼采是从不同的切入点说出“上帝死了”这句话的。青年黑格尔在论述自我意识时指出,自我意识经过了欲望、主奴关系、斯多葛主义和怀疑主义的阶段后,进入了苦恼意识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自我意识试图通过对上帝的虔敬来安顿自己,结果发现上帝本身已经死亡,除了痛苦的情感,其他一无所获。自我意识唯有超越这个阶段而达到理性,才能安顿自己并继续向前进展。由此可见,在青年黑格尔那里,“上帝本身死了”意味着以概念思维为特征的哲学对以人格形象为标志的宗教的超越。①与青年黑格尔不同,青年尼采只是从原始日耳曼人的传说中汲取自己的灵感。其二,青年黑格尔所说的“上帝”是单数,是唯一的,而青年尼采所说的“一切神”则是复数,并不专指“上帝”。尽管存在着上述差别,海德格尔依然认定,青年尼采和青年黑格尔的见解之间有着一种形而上学本质探索中的根本性联系。 尼采第一次明确地说出“上帝死了”这句话,是在1882年出版的《快乐的科学》第三卷第108节中。他这样写道:“上帝死了(Gott ist todt),但是,人们同样也会提供千年之久的洞穴来展示它的幻影。”(1988a,S.467)②显然,在这一节中,他还没有充分阐明“上帝死了”这句话的含义。在该书同一卷第125节中,这句话的含义得到了详尽的论述。这一节讲到:一个疯子大白天打着灯笼,在市场上不停地叫喊“我找上帝”(Ich suche Gott),正好那里聚集着许多不信上帝的人。于是,这个疯子闯入了人群中: “上帝去哪儿了?”他大声喊道,“我要对你们说!我们已经杀死了他(Wir haben ihn getoedtet)——你们和我!我们都是谋杀犯(Wir Alle sind seine Moerder)!但我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我们如何能将海水(das Meer)吸干?谁给了我们海绵去擦拭整个地平线(den ganzen Horizont)?我们究竟做了什么才使大地(diese Erde)脱离了它的太阳(ihrer Sonne)?……。一切神都腐烂了(auch Goetter verwesen)!上帝死了(Gott ist todt)!上帝殉难了(Gott bleibt todt)!我们已经杀死了他(Wir haben ihn getoedtet)!作为最大的谋杀犯,我们将如何宽慰自己?迄今为止最神圣、最万能的它已经倒在我们的刀下,——谁能清洗我们身上的血迹?用什么样的水才能清洗我们自身?”(同上,S.4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