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是时间?时间怎样被叙述出来?为什么要把时间与语言这两个似乎无关的问题联系起来呢?用一种貌似不相关的东西替换另一样东西,这叫做“好像”,又称为隐喻。比如,两种互不相关的叙述连接在一起,在效果上等于重新分配了句子成分,产生了新的语义,这也是诗的本质。换句话说,诗之所以困难,在于它创造新的语言,这就是利科所谓“活的隐喻”。比如,“时间好像是一个乞丐”,这个句子抵制词语的习惯用法,连接不能共存的(时间与乞丐)两个词。这是一种“私通”,法语用intrigue,文学术语就是“情节”,这是一种综合,它是在时间中完成的。又可以称作“不同种类的综合”。未曾见过的句子用法,就是活的句子。“私通”就是谓词有了新的连接,新的迭合,一种再生的想象。这相当于瞥见或以一种极其微妙的精神洞察到表面上并不相似的东西之间的相似性,就好像让远的东西突然变得很近,就像有一个放大镜或者望远镜,在时间上好像有一种加速或延迟的效果。此刻,时间问题又转化为空间问题,因为这种句子不同成分之间位置的变化同时也就是空间距离的变化,逻辑空间的变化。这些变化,可能是对人的心理能力的严重挑战,因为这些变化的多样性往往在不经意间就打乱了人类正常的或习惯的心理结构,是我们预想不到的。在这些变化中,远的变为近的,直接的变成间接的,这种智慧的性质是诗意的。 以上叙述已经包含着语言革命,因为指称或真理问题变得不像从前那样严肃了,好像一下子被搁置起来。说话就是重述,而重述就是间接地说话,语言在实现所陈述的对象之前,就已经跑题了,如此反复,以至无穷。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语言从对实在事物的模仿变成了虚构。对我们的经验的这种重构是在时间中完成的。换句话说,要打乱我们习惯的时间经验,重构时间经验。 什么是时间?让我们重复奥古斯丁的箴言:“要是没有人问我什么是时间,我就知道时间是什么;要是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让我解释,我反而不知道了。”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也讨论了时间问题。他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时间存在吗?如果说时间存在,时间是怎样一种存在?如果说时间不存在,时间是怎样一种不存在?如果说时间存在,那么时间就应该是可以测量的。古希腊的怀疑论者认为时间不存在,因为未来还没有到来,过去已经不再,而现在并不能延续。然而,事实上,我们都谈论时间存在:我们说未来的事物将要存在,过去的事物曾经存在,现在的事物正在存在。这说明什么呢?我们实际谈论的不是时间,而是语言时态的不同用法,感觉的不同方式,这就是时间的所谓存在。时间是在叙述中才存在的,可是,在叙述中存在的不是时间。这像是一个悖论。 时间既可以在推迟中延伸(膨胀),也可以在加速中缩短,但这仍旧表现在说出来的时态上。时间是如何可能的呢?奥古斯丁用迂回的办法,用现在衡量过去和将来,或者说,把记忆和期待视为“现在”的变化方式,这叫做时间的三维一体。时间就这样在讲述中、在时态变换中、在音调或旋律的阴阳顿挫中协调起来:可以预见的未来是现在期待的结果,因为我们对事物从前的感知可以使我们事先知道,期待和记忆是相似的,因为期待的印象已经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期待先于尚未发生的事件),但是,这个印象不是被过去的事情本身所加诸的印象,而是一个“符号”,一个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诱因”。就这样,回答了时间在哪儿的问题,或者说,“已经”和“期待”成为“现在”之不同方向的膨胀:过去的现在(记忆),现在的现在(直观),将来的现在(期待)——实际上是以三种方式存在于心灵中。 但是,奥古斯丁这种心灵中的时间如何测量呢?这却是一个谜,他肯定我们不能测量不存在的东西,于是时间要想被测量,必须是存在的,但一件事情必须是发生过,才可以被测量。在这里,奥古斯丁与古代怀疑论之间出现分歧:怀疑论认为被分割的时间碎片(过去、现在、将来)之间不相似或没有联系,而奥古斯丁显然抹杀了时间碎片之间的区别,忽视了时间是由一个又一个瞬间构成的(利科说,“瞬间”组成了时间的真正迷宫)。时间的“经历”,就像在“瞬间”中过境或转口,于是问题归结为一个“准空间”性的问题。这个空间,或者用奥古斯丁的话,时间的“经历”,被说成“未来的发生”是“根据现在”在“过去”里,这种过境也肯定了对时间的测定是在某种空间中完成的,因为所有时间间隔之间的连接都涉及到“时间的空间”。奥古斯丁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困难,这是一个疑难、一个死胡同,因为一方面,时间不是空间;另一方面,我们无法测量没有空间(位置、距离、场所)的东西。 奥古斯丁又一次感叹时间之谜:我知道我关于时间的陈述是在时间之中进行的,我也知道时间存在,但是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怎么测量它。“对我显而易见的是,时间只是膨胀和收缩,但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膨胀和收缩呢?我不知道。”?利科敏锐地看到了奥古斯丁的疑难:时间既存在又不存在,说它存在是因为上述的时间三维一体,说它不存在,是因为时间是一种缺乏存在的“存在”。利科说奥古斯丁“呼唤解决自己并不膨胀的事物的膨胀之谜,也就是思考作为膨胀的现在之三重性和作为现在的三重性之膨胀,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卷六)的天才特征正是在这里,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都在步奥古斯丁的后尘。”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