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世界范围来说,现时代仍是以利润为本的资本主义时代。无视资本主义而空谈人本主义,这是迄今为止现代性研究的最大败笔。本文试图以唯物史观的视角解读现代性,以证明所谓超越了现代性的“后现代社会”不过是因彻底资本化而酝酿着更多现代灾难的“更现代社会”,故若不从实践上颠覆资本霸权,那么即使最深刻的现代性批判亦无异于自欺欺人。 一、现代性: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神圣同盟 自康德以来,从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福柯,直至哈贝马斯、德里达、鲍曼、波德里亚、福山等思想者,现代性批判乃是从未间断的“现代事业”。它不仅已融入现代史洪流,而且是其最生猛的力量源泉。现代性的顽强在于它擅长化敌为友、为己所用。现代性批判的典型既非视现代性为未竟事业的哈贝马斯,亦非将历史终结于现代的福山,而是曾从根基上轰炸现代性的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现代性批判不仅将马克思编入了形而上学俱乐部,还将以他为“导师”的共产主义运动归结为现代史上最激越的支流;它经过百多年的激动奔波,最终以冲跨苏联的方式汇入资本的海洋。现代性批判的诡异,在于通过将海德格尔思想囚困于意识形态批判领域,不仅将海氏贬斥为“最后的”形而上学家,还将意识形态批判改造成为现代史上最迷人的支流,从而容纳了包括后现代主义者在内的各色现代性批判者,使其迷醉于意识形态批判而拒不挖掘资本土壤。故毫不奇怪,以福山《历史的终结》为标志,经过对纳粹主义半个多世纪的痛苦反思,现代性批判居然畸变为高入云霄的资本赞歌。 究其根源,在于绝大多数批判者皆未看清现代性之真面目。在本质上,现代史乃是资本之物质力量与形而上学之理性力量的汇流。正是这两股相互激荡的全球化力量,造就了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通过联合长于抽象化、形式化、合理化和数量控制的理性形而上学,尤其是借助于科技,资本得以将形而上学的理性力量转化为空前巨大的生产力,并藉此建立了覆盖全球、全人类乃至外太空的霸业。而借助资本的惊人物质力量,理性形而上学得以冲出书斋和实验室,成为资本的知识要素,并经由科技、教育、文化、信息等意识形态产业而殖民生活世界,建立了汪洋大海般的现代性统治。在此意义上,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乃是最具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它不仅将资本改造为由理性形而上学武装起来的现代资本,还将形而上学重塑为凭借资本力量而不断繁殖的现代形而上学,它冲破了血缘、地域、国家、语言、宗教、文化等界限,使历史第一次具有了全球化性质。 众所周知,近代资本降生于工场手工业时期的圈地运动,其统治主要靠国家暴力、货币购买力和市场强制力,其生产力仍局限于经验技术——畜力、体力、手艺和手工器械。此时的形而上学虽已开始实证化,但其理性力量仍困顿于书斋和实验室,它仍作为真理力量或意识形态力量存在,而非作为“生产力”存在。但很快,出于缓和阶级冲突和内涵式扩大再生产之需,资本毫不犹豫地与理性形而上学结成了同盟,抽象的现代科技取代了古代经验性技术,整个世界因而地动山摇起来。须指出的是,正如当代“知识经济”所显示出来的,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盟堪称志同道合,它既迎来了社会化大生产,还改造了资本和形而上学的基因,两者都因此获得长足发展,即:区别于靠暴力发家的近代资本,现代资本乃是用理性形而上学武装起来的新式资本;迥异于以真理为最高力量和报酬的古典形而上学,现代形而上学完全仰仗资本并以利润为最高报酬。因此,在今天,根本不存在离开了理性形而上学的纯资本,更不存在出资本污泥而不染的纯形而上学。或者套用复旦大学吴晓明教授的彻底说法,资本的形而上学本质与形而上学的资本本质乃是同一回事。 遗憾的是,包括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施特劳斯、阿伦特在内,也包括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内的形而上学批判(或现代性批判)大军,虽然都觉察到了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并高喊“回归生活世界”,但也都疏漏于对资本——现代生活世界本身——之内在逻辑和矛盾的批判,而是执著于思想史内部的意识形态批判,并力图从中生长出克服形而上学的全新力量。在《资本论》之后,此一疏漏具有某种不可原谅的性质,它遮蔽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现代形而上学早已失去纯洁之身,它不仅受到资本的定义,还按照资本单批量定制、生产、繁殖;它既是守护资本的意识形态,更是资本的生产力、知识要素、支柱产业。故形而上学的现代发展,与其说基于形而上学逻辑,毋宁说基于资本逻辑:一旦离开资本支持,形而上学将只能蜷缩于暗淡无光的故纸堆中。当然,一旦离开理性形而上学的支撑,资本霸权也将灰飞烟灭。故只有把握资本逻辑,才能理解当代形而上学的辉煌,找到摆脱人类生存和思想困境的出路。 二、理性形而上学的资本本质 “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表现为思想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马克思、恩格斯,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