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逻辑预设是现代性的基础性叙述,它是现代性核心价值观念最具有典型特征的思想规定,也是哲学及各门综合知识所涉及的现代性特征之间的联结点。它的生成与发展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当人们去认知现代性时,有着不同的意识层次,如直观、感觉或情感等,而惟有以思想、范畴反思现代性时,才表达了一种日益强烈的历史相对主义意识。因此,现代性逻辑预设又是意义同质化的哲学反思命题,它通过对历史时间与空间的还原,将杂多的人类实践行为特殊样式以抽象思辨的哲学范畴排序及逻辑编目,深刻地反映着现代性历史生成与发展的辩证同一体的本质,同时又深层次地揭示了人类生存进化的现状和缺憾(异化、祛魅、破碎及病态等)。本文通过探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观与现代性逻辑预设的勾连,近代欧洲工业革命对现代性逻辑预设的影响,近代西方理论经济学传统的价值内核对现代性逻辑预设的侵蚀,旨在提出一种有助于理解现代性问题方面所存在的历史间距的参考文本。 一、历史时间意识、历史整体性观念、历史进步观念: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观与现代性逻辑预设的勾连 现代性逻辑预设发端于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从现代性发展的历史脉络来看,有三个方面值得关注: 其一,基督教神学为现代性早期逻辑预设的产生提供了三条重要原理。(1)人性最初的共同原理。基督教神学在扬弃希腊-罗马对人性的乐观主义观念的基础上,表明了一种深刻的历史哲学观念,即人的行动并不是根据智慧所预想的目标而设计出来的,它完全是被直接而又盲目的欲望(在背后)所推动。这一重要原理启示了近代的康德,使他把“人道之中的全部优越的自然禀赋”的发展的原因之一,理解为人性之中的“贪得无厌的占有欲和统治欲”(康德,第7页)。可以说,现代文明正是理性战胜欲望这一具有原因论性质的迷思澄明及其展示的必然结果,而现代性正是“恶的历史驱动”的精神现象学的解读。(2)心灵产生事物的模式及其意象的原理。基督教神学是对希腊-罗马的“自然发生论宇宙观”的思辨形式的转换与提升——提出了“心灵发生论宇宙观”,而这一点对于西方近现代思维方式和知识论反思路向的影响不可低估。中世纪的神学不能完全地理解为人与神的对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一种特殊的人学,是与人类的进化难以分离的一种精神的历史遗存物的显现。对于西方人来说,在前现代性向现代性的过渡期、现代性向后现代性的过渡期,模仿上帝(有不同的诠释)至少可以使人在精神素质上保持一种强大的凝聚力,这样能够减弱由于历史转折的震荡而带来的不同阶层之间精神的疏远程度。(3)真理与自由相悖的原理。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借用一套新的话语系统颠倒了前现代社会格局的价值等级,如将“好人是高贵的人,坏人则与奴隶相联系”的观念改变为“最卑微的生物最为上帝所爱”的理念,为摧毁古罗马的秩序作出了贡献。应当说,这是现代性较早的一次通过内在否定的精神品格而彰显其生命活力的证明。最为重要的是,基督教神学产生了现代性的悖论——真理与自由的悖论。真理(超越世俗的崇高目的论)的普遍性和自由(世俗原欲的驱动)的差异性,对本质性思考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悖论。尽管上帝能创造有自由意志的受造物,但他不能促成或决定他们只做正确的事情。对至高无上的普遍价值的规定与信仰,本身就是对世俗生活差异性的消解,然而,失去差异性与普遍性的相互对立和否定,普遍性也就成为虚无。无论是康德还是尼采,他们的哲学困惑的实质都在于此。 其二,历史时间意识的萌发,为现代性提供了认知自身逻辑发生与发展的可能。现代性本质上是一种历史大尺度的精神反思及量度的产物,现代性体现了一个完整时代特征所内含的历史与文化、时间与空间相互叠加、交错运动的实质性内容。反思中的现代性,乃是精神把历史的特定内容输入到特定的历史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中,并且通过历史逻辑的内在环节加以整理和连结,在殊多的共相中寻求历史的普遍性原则和特殊性原则,从而构成现代性逻辑预设的范畴群体以及特殊历史形式的综合判断。早期历史学家在理解时间观念中的历史事件时,往往更相信循环时间的历史过程的自然法则:既然自然按四季昼夜循环往复变化,那么人世间一切事件、人物或诸神也都是循环时间的表现形式,再次降生或再次死亡理所当然。而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们所理解的历史事件,不再是纯客体变迁的自然法则演绎的结果,而是与人的价值、信念直接同构的主体道德实践的显现。人与神的故事实际上不过是基督教否定循环时间而赞成一种线性不可逆时间的结果:上帝作为历史的轴心,这种线性不可逆时间导向永恒性。上帝是永恒的,希腊诸神只是不朽的;上帝处在时间之外,但上帝通过历史时间来工作。在现代性的框架里,要承认文明是历史上规定了方向的东西,必须在时间上看出它的活动原理和定向标。任何属人的时间概念都应当包括历史上和逻辑上与之相应的社会空间概念。黑格尔认为,历史时间是同质的连续体。历史是时间的等同物,因为整体的一切成分彼此同时,处于同一个“现在”。从历史哲学的角度看,在希腊-罗马的历史观念中,历史主体的抽象还不擅长将“自然时间”转换为“历史时间”,历史质料在形式化过程中缺乏整齐划一的目的因整合,因此,历史的读本只能是杂乱无章的偶然事件的堆积符号;而在中世纪的历史观念中,基督精神的营造和整合使历史事件由基督的诞生而向前和向后被记录并被评价,神的计划被赋予历史时间的量度而加以诠释和证明,它使人类有了开启“历史时代”的可能。自然主义的历史观逐渐为神本主义的历史观所取代,“世界乃是自然”的观念不断为“世界乃是历史”的观念所覆盖。 其三,历史整体性观念和历史进步观念的萌发,为以主观性的统治为特征的现代性注入了一种特有的思维方式和一种理解历史过程的价值观。其思维方式的特征为:历史必须设定一个主体,即把整个现实创造出来的“创造主体”。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不仅使作为客体的世界可以被把握为一个统一的整体,而且使客体与主体可以被理解为统一的主体-客体,即统一的历史过程。现代性首先是它的“历史整体性”:从“世界历史意识”到“现代化进程的观念”、从“文明中心论”到“全球化意识”等,后现代主义者则试图用“边缘化”、“多元化”和“非中心论”来解构历史整体性观念。实际上,在理论形态中我们可以批判历史整体性观念,但在生活世界里至少目前还不能消解它,因为它是传统,地球上还有相当多的人其实践行为和利益关系与之不能割舍。英国学者阿尔布劳转借科林伍德的观点指出:“历史分期观念的提出归功于早期基督徒们。他们不得不把历史看作这样的历史:它具有普世性,按照上帝的意志运动,以一件神学事件(即耶稣基督的降临)作划分,然后再以一些划时代的事件作进一步划分。以此为背景,我们就可以明白现在的时代做的是什么。”(阿尔布劳,第 20页)如果说希腊-罗马的地域性似乎是历史旋转的中心,那么中世纪根据基督教神学原理所构造的历史则是一部普遍的历史、一部世界通史。在这里,基督精神已不是地域性的历史旋转中心,而是具有无限精神张力和宇宙始基论意义上的“逻各斯”存在。它的存在使得人们对历史偶发性的重大事件给予总体性的精神整合成为可能,所有历史事件的记录都要以基督诞生为中心的模式而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