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海德格尔的学生,列维纳斯是最早向法国引进海德格尔思想的哲学家之一,甚至在海德格尔的纳粹事件之后,列维纳斯也仍然把海德格尔置于哲学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之列,但与此同时,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又对海德格尔进行了最激烈、最尖锐的批评。因此,列维纳斯与海德格尔之间的关系成为“后现象学”领域中最困难的课题之一。这个课题意义深远,它不仅关涉“走出海德格尔如何可能”这个所谓的“后现象学”问题,而且关涉“后现代伦理如何可能”这一“社会正义”问题。对此关系的探究,研究者多以列维纳斯1961年的《总体与无限》为起点,这对阐明二者的对立立场无疑是关键的,但是要阐明二者在学理上更深层面的复杂关系却必须从列维纳斯的早期著作开始考究。本文尝试以其早期作品《时间与他者》为解读的个案,在现象学内部具体而微地铺陈和思考这个话题。 一、由对反而出离 对海德格尔与列维纳斯的关系,Manning 深有体会:“正是海德格尔向列维纳斯显示了现象学方法的真正的哲学意义”,列维纳斯的现象学就是在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之内,而又总是给予另类的诠释(对此种关系本文称之为“对反”),虽然列维纳斯早就有自己的一套对存在和人类存在的观点,即要把伦理学作为第一哲学,但这也正是“海德格尔教他往那儿看的”。[1](pp.6—8) 在列维纳斯的第一本原创性专著《从实存到实存者》中,这种对反就已经开始了,其核心概念“位格”(hypo-stase)就是在与海德格尔的绽出(Ek-stase)相对反的意义上提出的。要而言之,如果说海德格尔是用“绽出”表示从“现成在手状态”朝向存在本身的超越(trans-cendence), 那么列维纳斯恰恰是要从纯粹存在状态中挣脱出来(ex-cendence)。海德格尔把他的这个超越作为“出神”的轻舞加以倡扬,而列维纳斯却分明在位格中感受到“负担”和“责任”。但是,列维纳斯同样认为位格是一种存在论事件,一种存在者的呈现过程。作为“不愿意去存在”的疲乏和“不可能开始”的懒惰恰恰证明了作为一种负担的那种瞬间所意味的“开始存在”,“瞬间才真正是存在的完成”[2](p.76)。列维纳斯甚至用烦(souci)——这本来是作为海德格尔的Sorge的法文对应词——来表示这种存在论事件。用列维纳斯的话说,瞬间就是“存在一般的极化”,而位格就是“因由这种瞬间的位置而发生的事件”。[2](pp.17—18) 不过,与海德格尔的“在世之在”不同的是,瞬间是先于与世界的关系的。而一旦进入世界,列维纳斯的烦就成为享受了,并由此把海德格尔的因由“向终结而在”的“将来取向”而绽开的(实际上是虚化了)的当下加以“落实”了,并且,在海德格尔那里,相对于超越和回归自身的“本真性”而成为“沉沦”的日常生活也被列维纳斯由此“正名”了,成为一种真实的、自由的“居家状态”。不过,列维纳斯真正关键性的进展却在于;与海德格尔的本性上就是时间性的、并有终结性(Endlichkeit)取向的“绽出”(注:以这种“绽出”作为“时间性”也是胡塞尔开辟的,其现象学要义在于时间之流的存在方式或其本质性形式是“现在一涌现”,任何有意或无意的河流之“整体”及其“流淌”的意象都已经是某种超越性的建构了。这种绽出性的时间是胡塞尔、海德格尔、列维纳斯一路共同的基本视角,也是本文论述的基本背景。至于他们之间真正的区别则在于更深一层的、对“绽出”本身的不同理解。) 不同的是,列维纳斯认为,这种已经纯然是存在论事件的“位格”的呈现或在场,最多只是作为永远重复的不停的“开始”,是没有能力打开时间的。因为,这里发生的只是永远囿于自我之中的作为同一性及其运作的在场,真正“异质性的将来和过去”永远不可能出现。换句话说,在列维纳斯看来,“超越”永远只能是向自身的回归,它是不可能真正完成作为存在论本来所欲达成的存在(ex-ist,绽出性的生存)的。源此,列维纳斯提出了“出越”(ex-cendence)以代替超越(trans-cendence),不再朝向自身,而是出离自身,即朝向他人,并在这个意义上朝向“善”。但是,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列维纳斯又是在完成海德格尔所开启和欲完成的ex-ist(注:这也是列维纳斯要用existence而不是用être翻译Sein的真正原因,而决不仅仅是“出于谐音的考虑”。(Emmanuel Lévinas,Le temps et l'autre,Montepellier:Fata Morgana,1979,p.24))。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列维纳斯恰恰是沿着海德格尔的把时间性作为存在及其意义的根本境域的思路前行的,并正是缘此而把最关键的环节集中定位在了对时间的全新的界定上:真正的时间只能是与他者的关系——这就是其早期(注:在1975—1976年度的讲座《上帝、死亡和时间》(余中先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中,列维纳斯又精致练达地演绎了这个主题。与之相比,这确实是其“早期”的作品。) 另一篇专著《时间与他者》的主题。 二、重构“存在论差异” 在《时间与他者》的开篇,列维纳斯就针对海德格尔明确提出:整本书的目的在于表明“时间不是独在主体的成就,而是与他人的关系本身”。[3](p.17) 不过,这里有一个进路,就是“他人”(autrui)首先出现(在正文第一句)。因为关注的主题就是主体及其独在(solitude)。而“他者”(autre )是在谈论死亡的异质性以后才引入的。他者控制的是存在者的存在,而不是存在本身,但如何控制是一个不可能知道的谜。他者的整个存在是由外在性、异质性(altérité)构建的。只是在说到“那么死亡还是我的吗”时,即再次诉及主体性时,才又把他者定在他人上,“被承担的他者就是他人”[3](p.67)。早在《论逃避》中,列维纳斯就强调了从存在逃避的必要,但还没能提出全新的路径,到《从实存到实存者》,他更把这种逃避称为拯救和解放,并且认为个中关键就是“时间和他者”[2](p.99),把与他人的关系界定为是与神秘者、外在性和异质性的关系了。[2](pp.75—76) 至于时间和他者如何构建了从存在中的解放,这是《时间与他者》的主题。尽管强调了从存在逃避的必要,但列维纳斯也仍然明确他的分析是存在论的,他“的确相信存在论问题和结构的存在”[3](p.17),这一路的存在论确信或自觉的分析结构一直持续到《总体与无限》。对列维纳斯来说,存在不仅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还有自身的“辩证法”[4](pp.219—234) 和自身的一般家政学(l'économie générale l'être),《时间与他者》的关键词“独在”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范畴。[3](p.17) 列维纳斯认为, 在海德格尔那里, “本真的”此在是孤独的, 其“共在”(Miteinandersein )所描述的最多也只是一种“肩并肩”地朝向“共同的”目的(比如真理)而形成的团结,其中没有“面对面”的“源始的”与他人的关系。因为即便是绽出,也是要么在日常生活中散化,要么重又回到自身,其中都没有真正的“他人”的出现。但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几乎相同的是,列维纳斯首先也明确要建立死亡对主体的肯定性意义,不过他重新界定了死亡现象,认为其中有一种神秘之谜,而并非必然是虚无,而且其中“不仅有与他者的关系,也有与时间的关系”。[3](p.20) 简而言之,列维纳斯就是要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根基中开辟出一条走出海德格尔,即走出独在、面向他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