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福柯的名字无疑意味着一种独特的思想与生存风格,就如他那颗铮亮的光头与莫名的身体令人眩目又充满蛊惑,如何谈论这颗光头与身体的哲学是一个问题。 英国的福柯研究专家阿兰·谢里登(Alan Sheridan)在《米歇尔·福柯:求真意志》中指出:“福柯的终生梦寻就是去理解现在。”[1] 的确,只有在与现在的关系中,我们才能把握福柯思想的命脉。 一、启蒙与现代性态度 在1977年的一次访谈中,福柯说:“长期以来,哲学的问题是:‘在这个一切都会消亡的世界里,什么东西不会消失?’而在我看来,自19世纪以来的哲学则不停地在问:‘现在正在发生的是什么?我们作为也许只是这一刻所发生的东西是什么?’因此,哲学的问题是关于我们自己是什么的问题。”[2] 在去世前不久的1983年,福柯发表了一个名为“何为启蒙?”的讲演,后收入保罗·拉比诺(Paul Rabinow)编的《福柯读本》。据拉比诺所称该读本的文章都是福柯亲自选送的[3],而《何为启蒙?》又是该读本的首篇,“可见,这是一篇重要的、甚至带有决定意义的文字”[4]。在这篇文章中,福柯通过论述康德的同名文章对自己多年来的思路和有关问题进行了总盘点。 康德的文章《回答这个问题:“何为启蒙?”》发表于18世纪末,相对于康德的其他著述,这篇文章似乎不太引人注目,然而它却令福柯着迷。早在1978年题为“何为批判?”的讲演中福柯就讲到康德这篇文章,在1983年它更是被频频提及,最后他干脆做了与康德文章同名的演讲。 康德这篇不起眼的文章何以令福柯着迷?我认为其根本的原因是这篇文章为福柯提供了一个有效而简明地阐释自己哲学观的工具,正因为如此,我们也可以利用福柯对康德这篇文章的阐释来进入福柯哲学的特殊殿堂。 在康德这篇文章中,福柯发现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哲学的哲学,一种与他的哲学一拍即合并被他称之为现代哲学的哲学。 福柯问:康德的问题(“何为启蒙?”)是一个什么问题?(注:“何为启蒙?”是当时一家德国报纸提出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何为启蒙?”》是康德为回答这个问题所写的文章。从康德对此一问题的回答来看,康德是认可这个问题的。) 答曰:这是传统哲学所禁忌的问题。“启蒙”是一个历史事件,是提问者康德身在其中的特殊事件,是提问者自己的历史性现在与之有关的事件,这一事件发生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和地点。我们知道,自柏拉图以来的传统哲学最忌讳询问时间中的事情,它拒绝思考我们自己经验中的个别事件,它关注的是形而上学的问题,即时间之外的、超历史的、超验的普遍必然存在,它对我们自己的历史性现在毫不关心。 在福柯看来,哲学家康德对“启蒙”的询问与回答意义重大。 因为这是一个哲学家首次不仅将形而上学的体系或科学知识的基础作为哲学研究的任务,也将一个历史事件,一个最近的、甚至是当前的事件作为哲学研究的任务。 1784年的康德问:何为启蒙?他的意思是:刚刚发生并正在继续的是什么?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正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这个时期、这一刻是什么? 换言之,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作为启蒙者的存在者吗?我们是作为启蒙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吗?比较一下笛卡尔的问题:我是谁?作为一个独一的但又是普遍而非历史的主体,我是谁?对笛卡尔来说,这个我是任何地方任何时刻的一切人吗? 康德问的是另一回事:在这个特定时刻的我们是谁?康德的问题仿佛是对我们和我们现在的分析。 我认为哲学的这一方面越来越重要了…… “普遍哲学”的一方面没有消失,但哲学的任务作为对我们当前世界的批判性分析却越来越重要了。也许,全部哲学难题中最确实的难题是有关现在的难题,是有关在这个特定时刻的我们是什么的难题。[5] 在福柯看来,自康德以后,西方哲学有了两条路线,一是继续延伸其传统的“普遍性哲学”,二是新辟一路的现代“历史性哲学”,他自己的哲学属于后者。 在与康德同名的文章中,福柯借阐释康德而阐述了自己对现代哲学的基本看法,其中最重要的是对现代性哲学态度的论说。 福柯认为“启蒙”作为一个历史性事件在一定的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现在,“它至少已经部分地决定了今天的我们是什么,想什么和做什么”[6]。因此问“何为启蒙?”等于问“何为我们的现在?”在谈到康德对“何为启蒙”或“何为现在”的回答之前,福柯列举了曾经有过的三种回答:1.将“现在”看作一个特殊的时代;2.将“现在”看作一种未来事件的先兆;3.将“现在”看作走向新世界的转折点。康德与此不同,他将“启蒙”(他所在的“现在”)看作“出口”(exit)或“出路”(way out),或者说他将“现在”看作现在的出口或出路。福柯认为康德的回答十分重要,因为它开启了对启蒙和对现在的一种具有“现代性哲学态度”的思考,这一思考为我们反思现代哲学提供了线索。 康德明确指出,“启蒙”作为“出口”或“出路”是一个过程,它使我们从“不成熟”(immaturity)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走向“成熟”(maturity)。康德所谓的“不成熟”状态指的是在他人权威的控制下按他人意志去使用理性,或依赖外在权威并在外在权威的引导下去使用理性,比如当书本代替我们的思考、当某个精神领袖代替我们的意愿、当医生代替我们决断时,我们就处在不成熟状态。我们被替代,我们只是他人的替身,他人操纵了我们的理性,我们并没有自己运用自己的理性。而所谓“成熟”指的就是摆脱了权威的控制和支配,自己运用自己的理性。故而康德说启蒙的口号就是不畏权威,摆脱迷信的“敢于认知”!“有(自己独立)认知的勇气和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