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中曾说:“从哲学开端以来,并且凭借这一开端,存在者之存在就把自身显示为根据【arche(本原),aition(原因),Prinzip(原理)】……作为根据,存在把存在者带入其当下在场。”[1] (P68~69)存在——根据、本原、原理,这是西方哲学两千多年来始终未变的存在规定。于是,追问万物本原的哲学最终成了存在论,存在的意义也成了西方哲学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但是,存在真的是最后的根据和本原吗?通过对包括海德格尔哲学在内的整个西方传统存在论的解构(déconstruction),德里达发现,存在远非最终的根据和本原:在存在之“前”,还有更古老的“延异”(différance);而存在自身,也早已是“踪迹”(trace)。 一、踪迹:对“在场-不在场”的绝对超出 对传统存在本原观的反思,从后期海德格尔就已经开始了。海氏后期不仅继续前期的存在之思,而且还给存在打叉;不仅重视在场,还重视非在场;不仅继续思考“本己”(eigen),还追问使“本己”得以可能的“自缘构”(Ereignis)。如果说海氏前期的“思想的事情”无疑就是存在,那么海氏后期关于“自缘构”、“打叉”以及打叉后留下的“踪迹”(Spur)的思想还是存在之思吗?它是对前期“存在之思”的深化、因而本质上仍属于存在的时代(Epochen),抑或从根本上已超出存在时代或至少摆出某种想超出的姿态?这些暂且不谈,此处关心的是德里达将如何看待海氏思想中这种复杂的局面。 以其一贯的解构策略,德里达说,海德格尔思想中存在着双重指向:时而是从当前(présent)出发,追溯关于作为在场状态(Anwesenheit)之存在的更本源的思想;时而质疑这种本源规定本身,把这种规定思为终结(cl
ture):希腊-西方-哲学的终结。后一种思想方向思及Wesen,甚至还不是在场(Anwesen),它超出于在场(présence),它在古希腊之前或超越于它之外[2] (P75)。德里达所谓海氏思想中的“两种文本、两种姿态、两种视角、两种倾听方式,同时聚集又分离”[2] (P75),真的是“同时聚集又相分离”吗?若从海氏思想的整个道路来看,或许它们并不是同时存在、相互交织的双重姿态,而是一个从前者不断向后者返回的姿态:从非本源的“当前”向本源的“作为在场之存在”返回,再从在场向比“作为在场之存在”还要古老、甚至超出存在时代之外的东西后退。正是在对海氏的这种划界中,德里达自己的“思想的事情”显露出来了,那就是他所说的比“作为在场之存在”还要古老或者还要晚到的“事情”。 是何种事情,竟至比在场还古老,甚至在存在时代终结之外呢?它是不在场吗?不!德里达说:“那被给予我们以在终结之外进行思考者,又并不就是单纯的不在场(absent)”,“不在场或者不给我们以任何东西以供思考,或者还只是在场的否定方式”[2] (P76)。因此,这是一种对于“全部可能的在场-不在场”的“绝对超出”。虽然如此,它仍然“要以某种方式具有意义”,只是由于它已超出在场-不在场,所以它之具有意义就是以“形而上学本身不可能提出的方式具有意义”[2] (P76)。这种绝对超出于在场-不在场的不同于存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德里达说,这就“是”以踪迹之“名”被思考的“东西”:“为了超出形而上学,就必须有某种踪迹被铭刻在形而上学的文本之中,所有的这种踪迹都继续作为符号,只是不再指向另外一种在场,也不是指向在场的另外一种形式,而是指向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本。”[2] (P76)也因此,这样一种踪迹也就不再能被形而上学或哲学予以思考:“任何一种哲学因素都还没被准备好去把握它。它就是那逃避把握者。只有在场才能被把握。”[2] (P76)为了彻底避免重新沦为在场的命运,这样一种踪迹甚至还得必须再次涂抹“它自身”(elle-même)(或译“它本身”)。为什么?因为一旦它不把“自身”涂抹掉,它就重新拥有一个“自身”,就会重新对于自身而在场,就会重新在在场中被把握。如此一来它就不再“是”踪迹,踪迹之为踪迹恰恰在于它抹消自身而指向他者。“踪迹被铭刻在形而上学文本中的方式是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它必须被描述为对踪迹自身的涂抹。踪迹作为它自身的涂抹而自我产生。逃避自身、逃避那有可能将它保持在在场之中的东西,此为踪迹之所固有。踪迹既非可知觉的,也非不可知觉的。”[2] (P76) 这里再一次显示出德里达对包括海德格尔在内的整个现象学基本精神——回到事情“本身”——的解构。对事情“本身”的信念是现象学得以可能的前提。无论是胡塞尔的“悬置”还是海德格尔的“拆构”(Destruktion),其针对的都是偏见:或者是自然态度的偏见,或者是传统存在论的偏见。他们都没有对“事情本身”这个前提表示过怀疑,而德里达所要解构的恰恰就是这个现象学的前提,这一点早在《声音与现象》中就已涉及:“与现象学让我们相信的相反,与我们的欲望不可能不相信的东西相反,事物本身总是自我逃避的。”[3] (P117)但事物逃避之后毕竟还有踪迹。踪迹不是本身,没有本身,因此超出了以回到事情本身为使命的现象学的范围:“踪迹超越于那把基础存在论和现象学深刻地连接在一起的东西。踪迹总是延异着,从来没有自我呈现。它在自身呈现中涂抹自身,在发出回响之际震聋自身,像在延异中书写自身、铭刻自身的a一样。”[2] (P24)涂抹自身的踪迹已不再自身在场。不仅如此,甚至连通常以为的在场,也已经是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