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涉及阿多尔诺与海德格尔哲学间关系的研究中,两者的“深刻”统一或接近常被作为前提来强调,而这一判断却又往往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作为参照“尺度”。这至少导致了如下后果:阿多尔诺与海德格尔哲学间的差异以及前者对后者的批评更多地被理解为政治立场的对立;同时,阿多尔诺往往被强引到海德格尔哲学的思路上来,其哲学上的洞见也消失在海德格尔哲学的巨大“阴影”之中。笔者以为,阿多尔诺与海德格尔的哲学之间的确存在着诸多相似,但若就此将后者作为衡量前者哲学深浅的“尺度”,以致忽略两者间的根本性分歧以及阿多尔诺哲学的独特性质,显然有碍于对与两者相关的诸多问题的深入探讨。所以,本文拟以形而上学批判为切入点,对两者的根本性分歧作深入的考察。 一、什么是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 无论海德格尔还是阿多尔诺都拒绝以传统的定义方式来讨论形而上学,而总是通过深掘一个确定的形而上学问题进入形而上学的本质之中。这种特定的问题便是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Grundfrage)”。 那么,什么是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呢?对这一关键问题,阿多尔诺和海德格尔做出了不同的回答。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的开篇处就直截了当地说:“‘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而不在?’这是问题所在。显然这是所有问题中的首要问题。”(海德格尔,1996年,第3页)这个问题的特殊性在于,此在(Dasein)作为问题的追问者是诸存在者中的一员,而“无(Nichts)”却绝不是一个存在者。因此,此在唯有“超出”存在者,才能面对“无”。同时,无与存在者又不是漠不相关的:“无始终不是存在者的不确定的对立面,而倒是揭示自身为归属于存在者之存在的”,这里无与存在“共属一体”。因此,“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出存在者之外的追问,以求回过头来获得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以及存在者整体的理解”。(海德格尔,2000年,第137-138页)显然,理解海德格尔所谓的形而上学基本问题的关键在于理解存在者与无的区分,或者说存在者与存在的区分,也就是在《存在与时间》中阐明了的“存在论差异(der ontologische Unterschied)”。 阿多尔诺并未像海德格尔那样直接提出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而是从通常的形而上学定义开始其追问的。阿多尔诺说,“形而上学就是以概念作为其对象的哲学形式”。(Adorno,2000,p.4)然而,尽管这一定义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了形而上学的“问题”,但对形而上学的本质却言之甚少。因为,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理解概念的领域。在阿多尔诺看来,概念领域始终包含着一对矛盾:概念所代表的“(世界)背后的世界”(Hinterwelt),也就是所谓真实的、统一的、自在的世界必须被理解为高于现象世界并作为后者逻辑上的原因;但同时,与此相对的杂多和个别的现象世界却从未完全消逝在概念之中,相反,早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已表明,概念领域根本就是离不开现象世界的。概念所包含的这种内在矛盾意味着两个世界自始至终的“紧张”,在阿多尔诺看来,形而上学的本质恰恰源于此。阿多尔诺说,只有这种“紧张”本身成为哲学主题的地方,形而上学的领域才能说产生;形而上学乃是本质和现象世界之间裂缝的产物。(Adorno,2000,p.18、19)到此我们已经不难看出,在阿多尔诺那里,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乃是两个世界关系的反思。这两个世界的区分在哲学史上以及在阿多尔诺的文本中,常常被表述为本质与现象、一与多、普遍与特殊、同一与非同一,等等。由于概念在阿多尔诺那里最终被理解为主体的功能,因此这些区分就可概括为主体与客体的区分。 显然,海德格尔和阿多尔诺都将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以及形而上学的本质追溯到某种基本的区分,要么是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要么是概念与其对象或者主体与客体的区分。应该说这两对概念本身并不能构成两种针锋相对的哲学立场,但如果我们将各自的形而上学基本问题以及形而上学批判加以展开,那么两者之迥异的理论旨趣就显而易见了。在海德格尔看来,虽然传统的形而上学一直在以不同的方式说出存在,但它“绝没有回答存在之真理的问题,因为它从未追问过这个问题。形而上学之所以不问此问题,是因为它只是通过把存在者表象为存在者而去思考存在”。“自其发端乃至其完成阶段,形而上学的陈述都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活动于一种对存在者与存在的普遍混淆之中。”(海德格尔,2000年,第436页)这种混淆又源于“存在的遗忘”(海德格尔,1996年,第25页),这种遗忘规定着传统形而上学乃至整个现代世界的性质。对这种遗忘的“思想”本身已“超出”传统的形而上学,并对之构成“批判”。若从海德格尔的立场出发,那么阿多尔诺的形而上学批判显然没有真正“超出”其所要批判的对象,而正是必须受到批判的,因为尽管阿多尔诺对形而上学展开了猛烈的攻击,但他的思想始终滞留于主体与客体、概念与实体的“表象”框架之中,这种表象的结果就是一种作为“图像”的世界。“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海德格尔,1997年,第90页),这一过程根源于在笛卡尔那里就已正式形成的主客体的对象性关系。从历史上看,笛卡尔的形而上学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一样,都是“活动在同一个问题中:存在者是什么?”(同上,第96页)依此,阿多尔诺所坚守的主体/客体的关系表明其终究属于形而上学,严格说来,乃是一种内在于笛卡尔传统的“人类学(Antropologie)”。 针对海德格尔可能的批评,阿多尔诺自然可以从自己的立场提出反批评: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以及由此导出的思路正是传统形而上学以另一种方式的延续。在阿多尔诺看来,尽管形而上学的本质由概念与实体、主体与客体的辩证关系规定着,但在传统形而上学中,这种关系实质上是被“压制”的。因为,传统形而上学的目的始终指向本质的、自在的领域,这势必要否认个别、偶然事物的实在性。但形而上学对这些偶然的事物也并非漠不关心,它始终包含着另一个隐秘的目的,即保留非本质和流变的东西。“从历史上看,哲学真正的兴趣乃是在黑格尔及其传统表现得漠不关心的地方:在非概念之物、个别和特殊之物那里,也就是在自柏拉图以来就被作为流变和微不足道的东西打发掉、并被黑格尔贴上‘惰性实存’(faulen Existenz)标签的东西上。”(Adorno,1997,S.19-20;参见阿多尔诺,1993年,第6页,译文有改动,以后此类情况不再注明)形而上学的这种双重目的(twofoldaim),一方面表明其一开始就具有显著的意识形态特征,一方面表明形而上学必定只能活动于概念与其对象、主体与客体的辩证关系之中。对于阿多尔诺而言,这种关系是无法抛弃的,其中的诸要素也不可互相化约。阿多尔诺直接指出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中包含着传统形而上学的隐秘目的。在他看来,存在论差异不过是为了解决掉“存在者中不可溶解的要素”的“绝技”。(Adorno,1997,S.121-122;阿多尔诺,1993年,第113、115页)因为所谓的“差异”仅仅是一个没有实质内容的同语反复,即“存在不是存在者,因为它是存在”。并且,海德格尔在存在论差异的前提下提出“存在者的存在论化(die Ontologisierung des Ontischen)”,这样,“没有存在者就没有存在”就变成“存在者的存在属于存在的本质”,换言之,“存在者属于存在”。(同上,S.122;同上,第114页)在阿多尔诺看来,存在者如果真具有其独立的存在,那么必定要以某种非概念的东西作为内核,但事实却是,海德格尔凭借“非概念之物向非概念性的概念化(der Verbegrifflichung des Nichtbegrifflichen zur Nichtbegrifflichkeit)”,将存在论“差异”清除掉了。(同上,S.123;同上,第115页)所以,在阿多尔诺看来,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不过是“虚晃一招”,其最终目的还是要将存在者纳入存在的同一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