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起源于人之思想,故务须于人之思想中筑起保卫和平之屏障。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组织法(1946) 杀人是极大的罪恶。动用国家武装力量杀人是极大的国家罪恶。日本国家军队对中国人的杀戮(1931~1945)是日本对中国犯下的滔天大罪。 这一罪恶已被制止了整整60年。但它的国家责任和历史后果并未得到应有清算,它的思想源流和精神谱系更没有寿终正寝,它们还在世上徘徊留连,不时分蘖出新的变种——我们远远还没有在思想上击败这一罪恶。 赢得和平不仅比赢得战争更高尚,而且更艰难。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和平所累积的文明与幸福,经常在一场似乎突如其来的战争中花果飘零、香销玉殒。如果没有在思想上战胜战争,和平将变成下一次战争到来之前的休止符号。战争之所以如影随形,一个宿命般的原因在于,战争的思想几乎不可避免地依附着战争投降协定被胜利者接受。战争的思想深深地植根于人类的本性和历史之中,没有任何民族享有铲除战争思想根源的豁免权,即使像中国这样一个饱受战争之苦的民族也不例外——事实上,在痛切而严肃地反思60年前终结的那场梦魇以及嗣后60年来的坎陷歧误时,中国的道路峻急而艰险。 没有哪个民族天生残忍、邪恶、怙恶不悛;也没有哪个国家绝对无辜、永远纯洁。“战争”这一人类最可悲的现象、最恐怖的狂欢、最让天地蒙羞的“恶之花”,竟然常常以最高尚、最伟大、最神圣的名义,由最优秀、最正直、最英勇、最富献生精神和殉道热情的男女完成。最让人类困惑不已的是,战争的惨烈和毁灭力量总与文明的进步和突破正成比。最“优秀”的民族、最“强大”的国家、最“先进”的文化,总是面临着最强烈的战争诱惑。 我们不能接受这种阴郁悲观的宿命。 人类受同类戕害法则驱遣的历史已经达到一个“极点”了。每一个时代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代人都遵循着某种旨意,践行赋予他们一生以价值和意义的天命。然而,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一样,不但决定着一代人的安危祸福,而且承载着无数代人的期许托付,影响着未来若干代人的生存和前途。极而言之,我们也许是在浩瀚宇宙中孤寂飘泊了亿万年的唯一的高等性灵物种无比奇妙、悲怆、绮丽、漫长命运的最后一批见证人,抑或是这个物种盼望已久的黄金时代的第一代幸运儿。如此沉重的抉择,有时就在一念之间。 纳粹德国的战争罪行令人发指,希特勒及其党羽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已成为德国民族永难完全洗涤的罪愆和西方文明永远的污点。但作为战争发动和失败一方的德国,如果要为自己辩护(当然不包括希特勒在其遗嘱中将战争责任归咎于“国际犹太人集团及其支持者”那类辩护),并非毫无说辞。 1946年,86岁高龄的弗里德利希·梅尼克在柏林的废墟中开始写作德国战后第一部反思史著:《德国的浩劫》。这位对纳粹主义深恶痛绝的德国历史主义学派奠基人,完全承认德国民族传统中存在某种“原始的黑暗基础”,承认德国国家权力的“恶魔”成分,但拒绝承认战后西方主流思想界的流行观点:希特勒主义及其历史浩劫,乃是德国近代历史精神和古典文化的必然产物。他在呼吁占领者给予德国普通人以“严格的公道”和“人性的谅解”,以免“再次把德国造成为一个为害最烈的病灶”的同时,尖锐地问道:“世界历史上一切伟大的和富有成果的思想,在它们历史的实现过程之中,难道不是有可能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因素同时发展出来吗?高级的原则和低级的原则、神明的和恶魔的两者,是那么难分彼此地互相转化——这不正是歌德在他的《神明颂》的颂歌里咏叹的人类生存的‘永恒的、伟大的、铁的法则’吗?”这位“从一开始就谴责纳粹主义”的老人指出,法西斯主义在德国和欧洲的肆虐,乃是由于民族国家利益与世界公民理想之间具有“巨大而深刻的历史权利”的群众马基雅维里主义与关于人类千年幸福王国正在临近的神圣福音之间的内在冲突,是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法国革命的乐观主义严重受挫的代价,是西方近代文明整体危机的产物。这位呼吁自己的同胞“在祖国最艰难的时刻”也要保持“尊严和自信”的德国史学泰斗,“纯粹出于高傲和幽默”,只字不提凡尔赛和约对德国的刺激和伤害,更没有提及几乎充斥了欧洲全部历史和所有国家的可悲传统:反犹、虐犹、排犹和迫犹。 日本虽与德国、意大利同被归为“法西斯轴心国”,但在中国人眼里,日本的罪行要严重得多。日本的形象是世上丑陋、凶残、野蛮、邪恶的集大成者,“日本鬼子”是天地间侏儒、禽兽加魔鬼的化身,日本几乎成了中国人最厌恶、最仇恨、最鄙夷、最不屑的天敌,日本的侵略,是中国的奇耻大辱,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死罪。 中国横亘于最雄浑的群峰和最浩瀚的海洋之间,与地球一样古老。上苍赐予的这片神州赤县尽管历尽沧桑,但其天纵式的辽阔、威仪、尊严、气象却不容世界任何力量触犯凌截。日本只是在中国近海悄悄隆起的一串岛屿,从来不是可以萌生巨大希望和簇新文明的“新大陆”。神州大陆和蕞尔岛国从造物主那里领受的世界份额与使命负荷,乃是天意所在,充满永恒不变的启示。 世所共知,数千年间中国独步东亚,慷慨大度地将自己博大精深的文化输赠日本,并赐给那片孤悬汪洋的岛国三个佳名:“扶桑”“东瀛”和“日本”。其间寄寓的想象与祝福,美好圣洁,不染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