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能是这一种写法”,贾平凹说得很自信,但在这话的后面,也蕴藏着许多困惑和悲凉。我想,要真正理解《秦腔》,最重要的是要把它当做一种新型的小说来读,那些猎奇的、“翻着读”的读者,是很难进入这种细密、琐碎、日常化的文字的。正如米兰·昆德拉在论到卡夫卡的小说时所说:“要理解卡夫卡的小说,只有一种方法。像读小说那样地读它们。不要在K这个人物身上寻找作者的画像,不要在K的话语中寻找神秘的信息代码,相反,认认真真地追随人物的行为举止,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思想,想象他们在眼前的模样。”(注: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第217页,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读《秦腔》时也应如此。虽然贾平凹明言这部小说是要“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但它首先是一部小说,惟有理解了小说的基本品质,才能进一步了悟贾平凹在这部小说中所寄寓的写作用心和故土感情。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从写整个“商州”到写“清风街”的故事,这前后二十几年间,贾平凹尽管也写了像《废都》这样的都市小说,但他的根还是在故乡,在那片土地上,他的精神从那里生长出来,最终也要回到那里去,这是一个心里有爱的作家必然的宿命。诚如贾平凹自己所说,“做起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上的。”(注:贾平凹:《秦腔·后记》,第560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因此,我能理解贾平凹在《秦腔》中所投注的对故土那复杂的感情:他爱这片土地,但又对这片土地的现状和未来充满迷茫;他试图写出故乡的灵魂,但心里明显感到故乡的灵魂已经破碎。 在这样一个精神被拔根、心灵被挂空的时代里,人活着都是游离的,受伤的,任何想回到故土记忆、回到精神本根的努力,都显得异常艰难而渺茫。《秦腔》也不例外。《秦腔》写了夏天智、夏天义、引生、白雪、夏风等众多人物,也写了那么多细碎、严实的日常生活,按理说,故乡的真实应该触手可及了,然而,我在《秦腔》所出示的巨大的“实”中,却触摸到了贾平凹心里那同样巨大的失落和空洞。他说出的是那些具体、真实的生活细节,未曾说出的是精神无处扎根的伤感和茫然。所以,有人说贾平凹写作《秦腔》是为了寻根,是一次写作的回乡之旅,这些都是确实的,但寻根的结果未必就是扎根,回乡也不一定能找到家乡,从精神意义上说,寻根的背后,很可能要面对更大的漂泊和游离。因此,在《秦腔》“后记”的结尾处,贾平凹喊出了“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的悲音,我读起来是惊心动魄的。它所说出的,何尝不是当代中国最为真切、严峻的精神处境? 确实,大多数现代人的生存都已被连根拔起,生存状态几乎都是挂空的。故乡是回不去了,城市又缺乏扎根的地方,甚至大多数的城市人连思想一种精神生活的闲暇都没有了,活着普遍成了沉重的负累。孔子说,“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这本是人生大道,然而,在灵魂挂空的现代社会,不仅老者需要安怀,一切人都需要安怀。哲学家牟宗三在《说“怀乡”》一文中说,自己已无乡可怀,因为他对现实的乡国人类没有具体的怀念,而只有对于“人之为人”的本质之怀念,他表达的也正是这个意思。“现在的人太苦了。人人都拔了根,挂了空。这点,一般来说,人人都剥掉了我所说的陪衬,人人都在游离中。可是,惟有游离,才能怀乡。而要怀乡,也必是其生活范围内,尚有足以起怀的情愫。自己方面先有起怀的情愫,则可以时时与客观方面相感通,相粘贴,而客观方面始有可怀之处。虽一草一木,亦足兴情。君不见,小品文中常有‘此吾幼时之所游处,之所憩处’等类的话头吗?不幸,就是这点足以起怀的引子,我也没有。我幼时当然有我的游戏之所,当然有我的生活痕迹,但是在主观方面无有足以使我津津有味地去说之情愫。所以我是这个时代大家都拔根之中的拔根,都挂空之中的挂空。这是很悲惨的。”(注:牟宗三:《说“怀乡”》,《生命的学问》,第2页,第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读《秦腔》,也同样能体会到这种“拔根”、“挂空”、“悲惨”的感受。贾平凹越是想走近家乡,融入故土,就越是发现故乡在远离自己。这并非他一个人的困境,而是说出现代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正在面临破裂和毁灭。《秦腔》以夏天智和夏天义的死来结尾,就富有这样的象征意味。秦腔痴迷者夏天智的死,既可以看作是民间精神、民间文化的一种衰败,也可看作是中国乡村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正在面临消失——这种衰败和消失,并非一夜之间完成的,而是一点一点地进行的,到夏天智死的时候,达到了一个顶峰。那时,秦腔已经沦落到只是用来给喜事丧事唱曲的境地,而农村的劳动力呢,“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妇女和娃娃们,精壮小伙子没有几个,这抬棺的,启墓道的人手不够啊!”(注:贾平凹:《秦腔》,第53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人死了,没有足够的劳力将死人抬到墓地安葬,这是何等真实、又何等凄凉的中国乡土现实,你让身处其中的人怎能安怀?夏天义是想改变这种处境的,但最后他死在了一次山体滑坡中(这次山体滑坡把夏天智的坟也埋没了),清风街的人想把他从土石里刨出来,仍然没有主要劳力,来的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妇女,刨了一夜,也只刨了一点点,无奈,只好不刨了,就让夏天义安息在土石堆里——这或许正是夏天义自己的心愿:和这一块自己热爱的土地融为一体。随着夏天智和夏天义的死,清风街的故事也该落下帷幕了,而那些远离故土出外找生活的人,那些站在埋没夏天义的那片崖坡前的清风街的人,包括“疯子”引生,似乎都成了心灵无处落实的游离的孤魂,正如夏天义早前所预言的,他们“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