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废都》之后,贾平凹已经成了一个写作和商业的神话,一个有着特殊含义的文学符号。这个神话持续了十几年时间,到现在,它越发显露出了复杂的面貌:一方面,贾平凹在这个神话效应中获得了盛大的声名;另一方面,文学界对他也产生了一些不满和批评——我注意到,自从他的《怀念狼》和《病相报告》这两个长篇小说出版以来,批评的声音就多了起来。一些人认为,贾平凹这些年的写作转型不但不成功,甚至还出现了衰退的迹象。 我的看法倒并不这么悲观。尤其是当我读到贾平凹最新的长篇小说《秦腔》(注:贾平凹:《秦腔》,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之后,对他的写作又一次充满期待,因为我在他身上依然看到了创造的精神,以及试图超越自己的努力——这在他那一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一个作家,最需要警惕的是思想滞后和重复自己。当大部分当年领过风骚的作家都停止了写作,或者以一些无关痛痒的文字在那里自娱自乐时,贾平凹还能继续一种探索性的写作,并且时有让人侧目的新作问世,这种姿态本身就值得肯定。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文坛上活跃的作家是有不同类别的,有些人,一眼就让人洞穿了自己隐秘的写作身份,往往以一句“先锋派”或“传统派”就可为他盖棺论定了,可见他的文字中有着某种过深的烙印,而少有让人揣摩回旋的余地。这样的作家并非少数,他们是在一条路上把文字给写死了。因此,我更看重的是另外一些作家,他们一直以自己的文字事实在文坛坚硬地存在着,你却很难给他归类,他们的写作努力,好像仅仅是为了制服自己躁动的灵魂,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安;他们是在与写作的斗争中赋予文字坚韧的美、力量和精神。我承认,自己的内心更靠近这种文学——比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病隙碎笔》,就是这方面的典范。 贾平凹也属于这类作家。他的写作意义还远没有被穷尽。 令我讶异的是,贾平凹一直想在自己的写作中将一些很难统一的悖论统一起来:他是被人公认的当代最具有传统文人意识的作家之一,可他作品内部的精神指向却不但不传统,而且还深具现代意识;他的作品都有很写实的面貌,都有很丰富的事实、经验和细节,但同时,他又没有停留在事实和经验的层面上,而是由此构筑起了一个广阔的意蕴空间,来伸张自己的写作理想。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一个悖论,是因为中国当代文学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作家与作家之间,写作与写作之间,就已经有了难以弥合的裂痕。那些传统型的作家,身上有着中国文化的底子,但由于他们的写作方式缺乏现代叙事艺术的必要训练,而受到了年轻作家们的嘲笑;那些现代派的作家,虽然及时地吸收了现代艺术的成果,但由于他们没有能力将西方的艺术经验有效地中国化,同样显露出贫血的面貌,并面临着严厉的质疑。这种矛盾,就好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文学革命,似乎总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要么是极端抽象(如一些只玩赏形式主义法则的先锋小说,或者那些充满玄想的诗歌),要么是极端写实(如一些过日子小说,或者过于泛滥的口语诗歌),匮乏的恰恰是将物质写实与精神抽象相平衡、相综合的大气象。 没有这种气象,就决难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家。但贾平凹却给了我意外的想象。他是有这种平衡和综合能力的。所以,他从来不甘于自己的现状,而总是在寻找变化和前进的可能,总是为自己建立新的写作难度,并愿意为克服新的写作难度而付出卓绝的努力。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散文,他应用的都是最中国化的思维和语言,但探查的却是很有现代感的精神真相——他是真正写出了中国人的感觉和味道的现代作家,仅凭这一点,你就不得不承认,贾平凹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东西。 我尤其欣赏贾平凹身上那种独特的写实才能。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往往能读到一种深邃的、像大地一样坚实的真实感。我想,它是来源于贾平凹对当下的每一个生活细节、每一种精神线条的敏感,以及他那杰出的对事实和场面的描绘能力。他对古白话小说遗产的娴熟运用,使他的小说语言获得了惊人的表现力。凝练的,及物的,活泼的,口语化的,民间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都渴望触及事物本身和人物的内心,这是贾平凹一贯的语言风格。他早在《废都》中便有了这样的探索,只是《废都》有太重的《金瓶梅》的痕迹,加上过于沉重的悲凉,大大阻碍了对人自身的想象——但我们依然不能否认《废都》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意义。到《高老庄》,就基本克服了这些缺陷,在语言的运用上,在结构的严谨上,在对人的精神想象上,贾平凹的独创性显得更加突出。我记得《高老庄》中有一个重要的场面,那就是在主人公子路父亲祭日的宴席上,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登场了,那个窄小的范围,可谓是乡村文明及其冲突的一次集中展示: 庆来娘说:“刚才烧纸的时候,你们听着西夏哭吗,她哭的是勤劳俭朴的爹哪,只哭了一声,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几个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脚哩,城里人不会咱乡下的哭法么!”大家就又是笑。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进门说,“人这么多的,你喊什么?”见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说:“你们全在这里呀,我给你们添热茶的!”骥林娘就拍着炕席,让西夏坐在她身边,说;“你让婶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东西,脸这么白?”庆来娘说:“子路,你去给你媳妇盛碗茶去。”子路没有去,却说:“西夏,你刚才给爹哭了?”西夏说:“咋没哭?”子路说:“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话题,说:“子路你不对哩,菊娃姐来了,你也不介绍介绍,使我们碰了面还不知道谁是谁。”子路说:“那现在不是认识了?这阵婶婶娘娘都在表扬你哩!我倒问你,是你给菊娃先说话还是菊娃先给你说话?”双鱼娘说:“这子路!西夏毕竟是小,菊娃是大么!”西夏说:“这是说,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问候妻的?”一句话说得老太太们噎住了。子路说:“我是说,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愿意是哪个?”骥林娘忙说:“子路,子路!”要制止。西夏却说:“我才不当妻哩,电影里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却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着男人逛哩!这回答满意吧?婶婶,子路爱逞能,我这么说能给他顾住脸面了吧?!”骥林娘说:“刚才竹青还对我说,子路的新媳妇傻乎乎的,我看一点都不傻么!”西夏说:“我还不傻呀,光长了个子不长心眼了!”双鱼娘说:“还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没想话落,一直坐在那里的三婶却呼哧呼哧哽咽起来,说:“子路有菊娃就够贤惠了,又有了西夏这么让人亲的媳妇,可怜我那苦命的得得,只一个媳妇,还是一只狼!”大家赶紧劝三婶,院子里锣钹哐地一下,悲怆的曲子就轰响了。骥林娘说:“不说,不说,来客了,子路快招呼去!”(注:贾平凹;《高老庄》,第87—88页,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