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舍之于国民精神 民族精神、国民精神、国民性这一类词汇的推广运用,来自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先驱。鲁迅以他那尖锐的目光和犀利的笔锋,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我们民族精神领域中一切落后、腐朽的阴暗面,对诸如吃人的屠伯、麻木的看客以及欺软怕硬、愚昧迷信、顽固保守、负辱自欺等现象痛下针砭。这一斗争贯穿了鲁迅文学生涯的始终,为现代文学开辟了一条宽阔的战斗道路,因此,当我们涉及到“国民性”这一课题,不容置疑地要推鲁迅为开路的先锋。 但是,对国民精神的思考和批判,并非鲁迅孤军所为,从20年代的周作人,直到40年代的钱钟书,很多现代作家都或多或少有所涉及以至大张挞伐。他们虽然不如鲁迅那样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但他们以触及层次之广,感受角度之多,共同结成了鲁迅这面大旗下向愚腐的国民精神宣战的整齐阵容。 在所有现代作家中,最丰富具体、最生动形象地描绘出国民精神的千姿百态的,恐怕要推老舍。由于鲁迅后期专力于“匕首和投枪”的严酷斗争而没有创作更多的小说,所以在国民精神形象塑造的种类和数量上,老舍恐怕是超过了鲁迅的。当然,老舍并未明确针对这一问题专门发表过自己的主张、见解,但是,老舍在这方面的贡献是不容否认和忽视的客观存在。思想水平平庸的人,读了老舍的作品,哈哈一笑完事儿;思想水平深刻一些的,能从老舍的喜剧中看出悲剧,从幽默与荒诞中看出严肃与庄重;而具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和思辨能力的读者,则理应体会出老舍对民族心理的深入观察与剖析,为他的传神描写与精妙表现而拍案叫绝。如果说,不深入了解鲁迅,就不能触目惊心地认识到国民性问题之严重与深刻的话,那么,不深入了解老舍,恐怕就不能感同身受地认识到国民精神无处不在的普遍性和它的复杂性。 本文所指的国民精神外延较广,泛指我们民族基于传统文化和社会环境而形成的种种集体意识及其精神表现,并不局限于一定的感情色彩。在不同的上下文里也往往与民族精神、国民性等概念互文见义。 二、老舍眼中的国民精神 老舍很少发表政论性的文章,他不止一次讲过,“我是不敢轻易谈理论的”[1],而且我们应当承认,老舍在政治上缺乏鲁迅、郭沫若那样深邃的洞察力和准确的判断力。但是,这不等于他对时代风云、民族命运、社会前途乃至国民精神等问题没有自己的见解。我们从他大量的散文、杂文,以及他在小说中情不自禁地站出来所发的议论中可以发现,老舍有着独特的见解,而且有着一双与其他作家不同的观察世界的眼睛。 首先,这是一双贫苦市民的正直的眼睛。 老舍的出身,数得上是现代作家中最贫寒的。下层旗人的地位,饱经忧患的生活,使他从生命的第一秒钟开始,就成为广大下层市民中的一员。他在《昔年》一诗中说:“我昔生忧患,愁长记忆新:童年习冻饿,壮岁饱酸辛。”[2]“由于幼年境遇的艰苦,情感上受了摧伤,他总拿冷眼把人们分成善恶两堆。”[3] 这“善”与“恶”的概念,来自他周围的那个世界。“他们所居住的小胡同里,同住着许多贫穷的北京市民,糊棚的,卖艺的,当小伙计的,做小买卖的,当巡警的,拉洋车的,卖苦力的,当仆人的,当兵的,三教九流,都占全了。姥姥家的同辈兄弟们,也多是靠劳动过活的苦人,当木匠的,当泥水匠的,当油漆匠的,五行八作,也几乎都有。”[4] 老舍就是从这些人身上,尤其是从他那吃苦耐劳、勤俭朴素、坚毅慈祥、助人为乐的母亲以及乐善好施的刘大叔(即宗月大师)和称得上是北京小媳妇的典范的大姐等人身上,继承和吸取了普通人民的良好素质,练就了一双以这些普通人民的利益为是非标准的眼睛。 在这双眼睛里,母亲、大姐、刘大叔以及《正红旗下》中的二哥福海等,是一堆儿的,他们勤劳、善良、有本事、为人排忧解难。而姑母、大姐夫和大姐的公婆等,是另一堆儿的,他们好吃懒做,软弱无能,“他们的一生像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胡涂的梦”[5]。此外还有一堆儿,那就是从《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赵子曰》中的欧阳天风、《骆驼祥子》中的刘四,直到《四世同堂》中的冠小荷一系列角色所代表的生活中那班损人利己、欺软怕硬、卑鄙无耻、阴险毒辣的“恶”人。 所有这些人,经过老舍那双正直朴素而又聪慧敏感的眼睛,分成不同种类,同时又连成一片,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负载着国民精神的世界。在以后的创作生涯里,他不论要写具有哪种精神状态的人物,只要一闭眼、一伸手,就可以从这个世界中探囊取物般轻轻拈出一个来。因为对于生活,“他不是去‘体验’,而是作为苦难大众的一员承受着这种苦难生活对他身心的磨难”[2]。这些也正是老舍进一步认识国民精神、理解国民精神、建立国民精神思想系统的坚实基础和出发点。 第二,老舍的眼睛又是一双现代知识分子的眼睛。 老舍自幼聪明好学,群涉博览。自19岁(1918年7月)结束学生生活以后,长期生活在知识分子圈内。“五四”运动,虽然他没有直接参加,但仍然不可抗拒地成为他思想发展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他说:“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做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做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3] 老舍把“五四”精神着重体会成两个“尊严”,这与他头脑中的传统思想意识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