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悠久的中国文学,到清王朝的末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转折:开始与西方文学、西方文化迎面相遇,经过碰撞、交汇而在自身基础上逐渐形成具有现代性的文学新质,至“五四”文学革命兴起则达到高潮。从此,中国文学史进入一个明显区别于古代文学的崭新阶段。 这些重大变化,是由近代以来种种内外条件所制约、所造就的。 早在19世纪中叶,马克思、恩格斯就已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随着世界市场的开拓,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民族的封闭和局限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 应该说,各民族的文学汇入“世界文学”的时间、途径各有不同。在中国,它的开端大体可从甲午战争失败、戊戌变法酝酿算起,迄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由于这一过程远未完成,它的下限止于何时还很难设定。 本来,西方列强用军舰、枪炮迫使清王朝签订一系列丧权辱国条约,始于19世纪40年代。但最初,这一严重危机并未直接触动中国文学的改革。除了救亡宣传,没有人想到文学能和国运有什么关系。直至数十年后,在“器物”层面的改革(洋务运动)、“知识”层面的改革(官派留学)、“制度”层面的改革(变法维新)三次大的尝试,或难以立竿见影,或遭遇血腥镇压而宣告失败,人们才将目光转到通过文学进行国民的启蒙上来。谭嗣同在《仁学》中首揭“个人自主之权”,力主启蒙;他和夏曾佑等还提倡“诗界革命”。新派诗人黄遵宪很早就有“崇白话而废文言”,“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注:黄遵宪:《日本国志》卷33《学术志》(二)。)的主张。裘廷梁等戊戌年间也提出“白话文为维新之本”、“开民智莫如改革文言”(注:裘廷梁:《论白话文为维新之本》,1898年;陈荣衮:《报章宜用浅说》,1899年。)的想法。稍后,梁启超更倡导“新民”说,推行“新文体”,呼吁“文界”、“小说界”的“革命”,尤其主张通过小说来“新民”。青年鲁迅则弃医从文,提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主张“尊个性而张精神”[1],通过文学来改变国民性。可以说,从戊戌变法前后起,中国知识界中已出现了“人的觉醒”与“文的觉醒”的最初倾向。随着“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到来,中国文学发生全方位的变化:语言从文言转为白话,文学形态、文学内涵以及文学观念都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新的更迭。“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以及“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等口号的提出,尤其显示了这场文学革命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目标的一致性。 清末民初文学变革得以实现,也与现代都市开始崛起、传播媒体发生变化这些社会物质条件的变更密切相关。其中传播媒体的变革,更是具有现代性的文学能够诞生与成长的重要条件。 近代传媒的变革,主要体现在报刊与平装书成为主要传播媒体上。报刊与平装书是用机器印刷的,还要运用铅字排版或者纸型技术。这种书籍复制方式就是工业化的产物,没有近代大工业,仅仅依靠手工业作坊无法形成从线装书到报刊、平装书的转换。近代传播媒体又是运用资本主义商业化的方式运作的。像《申报》馆和商务印书馆都是股份制企业,在全国各地广泛建立分支机构,运用西方股份制公司的运作方法来管理和经营,因而使得这些传媒比起传统媒体来,显示出极大的优势:出版物容量大(用较小的字排印),周期大大缩短(可以短到一天之内),效率大大提高(几千、几万、十几万份地大规模发行销售),价格则大大低廉。传媒的这种变革,对文学的影响非常大。它一头影响着作者,促使文学作者由古代的士大夫转变成近代的依靠稿费和版税为生、具有独立地位的知识分子,催生出一批真正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以女性作家为例,几千年中国文学史上只出现过蔡琰、李清照等屈指可数的几位,而“五四”以后短短十年内,竟涌现出了陈衡哲、冰心、庐隐、淦女士、苏雪林、凌叔华、石评梅、白薇、丁玲、陆晶清、谢冰莹、袁昌英、林徽因、冯铿等一大群,其中就有近代传媒所起的巨大作用。“五四”时期涌现的大量新文学社团,几乎每个社团也都有报纸、刊物或丛书作后盾。另一头,近代传媒又培养和造就着成千上万新的文学读者。其中有两部分人:喜欢新文学的读者大多是青年学生和一部分知识分子。他们读新文学刊物上的作品,也读报纸连载小说(如《晨报副刊》上的《阿Q正传》)。但大量的读者则是市民。由于商业利益的驱使,报刊与平装书必须面向多数市民大众,必须适应近代市民周末、周日休息和娱乐的阅读需求。这就促使报纸大量刊登通俗性连载小说,更多关心市民的民主诉求,帮助他们逐步摆脱宗法制的束缚;同时又促使文学读物的形式通俗化,情调趣味化,内容带上更多世俗化的色彩。反过来,这类文学趋向又熏陶出大批的读者,并决定着通俗文学的走向。朱光潜甚至说过:“在现代中国,一个有势力的文学刊物比一个大学的影响还要更广大,更深长。”[2] (P429)中国古代文学以诗文为中心,到戊戌变法以后开始转变为以小说为中心,这一方面是由于维新派人士的倡导,另一方面又同近代报纸、出版业这些传媒的推动有很大关系。